她说她不喜欢吃香菜,也不喜欢吃葱油。
不是身边亲近的人,怎么会如此清楚知道他的饮食习惯?
凤吉眼里的深意重了重,却是悄然收敛于笑容之下,半是开玩笑地问道:“既然你知道我不喜欢,怎么还非要让我吃?”
简锦道:“我看你吃的时候眉头紧皱着,好像是强忍着咽下去,可是谁不爱吃大鱼大肉,你表现得这样难忍肯定是不喜欢吃里头的料了,”说着不禁抚掌,“没想到还真给我猜对了。”
她又将桌上剩下的几盘菜推到他面前,笑着说:“你既然不喜欢吃鱼丸汤和葱油鸡,那就尝尝这几道菜。”
“你怎么不吃?”这么久下来凤吉就没有看她动过筷子,就亲自盛起一勺汤圆放她碗里。
简锦尝了一口,口齿甜糯,不由眉眼一弯,赞叹道:“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些。”这回轮到凤吉说这话了。
简锦闻言脸上笑意加深,也不推辞连盛了好几勺汤圆,而等到腹中有了饱意,这才搁下筷子,却是看到凤吉面前碗筷未动。她抬眼看过去,正巧看到他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好像因为看着她就已经饱了。
简锦不禁笑道:“你不吃光看着我,不怕待会儿饿?”
凤吉脸上笑意未减:“秀色可餐,我已经吃饱了。”
这话的深意不言而喻,简锦接过双喜递来的干净帕子擦擦嘴角,像是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凤吉脸上笑意转浅,默了默,轻声说道:“听说最近你屋里要纳新人,我想着要来贺喜你一回。”又微微笑道,“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也没有准备什么贺礼直接就来了,实在是有些不大好意思。”
简锦却是无所谓的态度,笑笑道:“那就留着以后,等我娶妻时你可要拿着双倍的贺礼来,要是少一分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凤吉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好。”
飘香的饭菜渐渐将屋中的气息转暖变热,气氛也逐渐攀高,简锦让双喜去取了一坛上等的女儿红,亲自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碰杯笑道:“难得有此机会,今夜我们干脆就不醉不归。”
清脆的一声撞击,杯盏交错,两道人影映在墙上,时而离别分远,时而纠缠不舍,像是两抹互相追逐的黑羽乌鸦。
简锦饮了些酒,有些不胜酒力,便歪着脑袋支着额,脸上腮红隐隐,呈现在半截蜡烛的火色下,红唇饱满而鲜红,像是一口含着露珠的樱桃。
她正醉得朦胧间,似乎听到对面人说话了,迟疑地抬起眼,却是凤吉饮了半杯的酒,正微垂着眼帘,忽然唤她道:“小锦。”
“什么事?”简锦换了个支腮的姿势。
凤吉说道:“这些天多谢你和你大哥的照顾,要不是你们收留我,我可能早死在乱葬岗上,就算侥幸被人救下眼睛也不会容易复明,说起来如今我能重见光明,也多亏了你们……”
察觉到他话中的伤感,她忽然问道:“你要走了吗?”
凤吉道:“其实这些话想临走时再和你说的,可是没想到今天喝了酒,情绪就有些控制不住,心里的想法也憋不住了,希望你别见怪。”
简锦似乎慢一拍才能接受他的信息,迟疑地摇了摇头,微笑着道:“不见怪不见怪。”
她倒了一杯酒,满满当当的,递到他面前:“这杯酒就当是给你践行的。”
凤吉与她碰杯笑道:“谢了。”若不细看,差点漏过他泛着淡淡红色的眼角,似乎不胜酒力,也似乎是这离别之际泛起了伤感的情绪。
简锦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口中滋味苦涩极了,于是就弯了弯唇角:“离开以后你要去哪里,以后我想找你叙旧了,也好有个地方去寻。”
凤吉沉吟道:“我想回古兰,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我想去见见我的亲人。”
说到这里,简锦忽然有了好奇心,就问道:“凤吉,你还没有给我讲过你从前的故事,比如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家里怎么样,后来怎么会当上了瞎奴,这些其实我都想知道。”
凤吉却是微笑道:“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简锦轻轻一叹气,面上微微露出怅然失望的表情。
凤吉柔声笑道:“等以后我到古兰稳定下来了,就立马给你回平安信,也好让你知道我住在哪里,等哪天你觉得京城待腻了,可以到古兰来寻我,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想知道的故事。”
简锦轻轻挑起眉梢,灯火下,乌发明眸,目光亮得逼人:“你说话算数,咱们这就一言为定了。”
凤吉爽快笑应:“好!”
正是聊得畅快淋漓间,大敞的屋门口远远地迎来一道人影。
于茫茫夜色下,纤弱柔美,脸色红润,是个极秀气的女子,双喜眼尖见了她,立马笑着朝简锦道:“二爷,您瞧瞧谁来了?”
简锦循声望去,脸上绽开欢欣的笑容:“怎么是你来了?”又见外面秋夜寥落,风气四起,立即起身迎接她。
仙仙笑着道:“白天见不到你,总想着夜里要见见你,不然夜里都睡得不踏实。”却瞧见屋内酒菜丰富的场面,又见桌边还坐着一位俊美挺拔的公子,不免两颊羞红,低脸轻声道:“倒是我来得不凑巧,正赶上二爷把酒言欢的时刻,不如我先回去了。”
“还没有在这屋里待热,怎么就想走了?”简锦扶着她的手臂进屋,却触及她沁凉的袖管,就叫双喜拿来她的披风给仙仙裹上,纤细的一抹人影倒也符合这尺寸,又被罩在简锦愈发显得盈盈动人,两人站在一块犹如神仙眷侣,十分般配。
凤吉瞧见这一幕,心想也不能耽搁他们夫妻恩爱叙情,就以酒力不胜的理由打算离开。简锦也没有理由,就送他到外面廊下,望着他渐渐消融在夜色下的背影,却是微微怅然地收不回目光。
身后有道轻柔的声音唤道:“二爷。”
简锦笑着转过身,摸摸她的胳膊外侧,贴心问道:“身上暖和了没有?”
仙仙点点头,却见她脸色微白,踌躇问道:“二爷,你心里若是藏着什么事,不妨和我说说,别一直藏着闷着,看着怪叫人难受的。”
简锦没想到她心思这么细腻,微讶之下不免有些感动,眼角泛着的淡红渐深了一层:“不碍事。”又想起刚才让双喜借着拿酒的名义喊她过来,就微微一笑,“这么晚了还叫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仙仙道:“不久以后我就是二爷的人,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简锦闻言心下微紧,勉强一笑:“还是要谢谢你。”
仙仙瞧她这样儿,忽然心下闪过一计,轻快笑道:“二爷若真想谢你,不妨带我去一个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吧。”
“什么地方?”简锦问道。
仙仙朝她眨眨眼:“二爷跟我去就知道了。”
却不说是什么地方,倒像要故意吊足她的胃口。简锦触及她狡黠的目光,微微一怔。
半个时辰后。
城西有一座庙,因为周园种满桃花,每春时桃花烂漫,景色十分诱人,百姓都称其为桃花庙。
夜色茫茫之下,仙仙便带着简锦来到庙前的一颗老树下。
她手里正提着灯,灯火绰约,照见这棵老桃树枝桠干枯,却密密麻麻坠满了红色绸布。
她转脸朝简锦解释道:“这里是桃花庙,以前我常常来这里,就无意看到这颗老树上缀满了祈福的绸布,有人希望能今年高中光耀门楣,有人祈求一门姻缘,我开始是不信的,后来因着身边人的央求,也就随意写了一条挂上去,后来二爷猜怎么样?”
简锦动了动眉心,有些讶然:“难道是灵验了?”
仙仙笑盈盈道:“二爷聪颖过人,当是我只不过随手写的,但不久之后所求之事一一都灵验了,说来虽然蹊跷,但或许这颗老桃树下真埋着老天爷的眼睛,他见着哪个人心善面善,就给他一个祈福的机会。”
说着又俏皮地朝她眨眨眼:“二爷,如今我把这秘密告诉你,你也要替我保密呀。”
简锦不禁笑道:“你都说了老天爷只会给心善面善的人机会,我不是什么好人,这机会也轮不到我,不过保密这件事还是可以为你做到的。”
仙仙却是从袖中摸出绸布:“虽然没有笔,但是这附近有一口溪水,正好可以用来蘸水代笔。”
简锦拗不过她,只好陪同她去了。
拨开横生的桃花枝桠,正要到溪水旁,忽的周围秋风森森,仙仙轻轻呀了声,周遭瞬间漆黑,却是灯火被风吹灭了。
乌漆嘛黑的环境下,简锦轻轻拉住她的手,仙仙心里一暖,愈发握紧了。
察觉这一细微动静,简锦心下一怔,本是一个好心无意的举动却似乎被误解了,倒是有些尴尬,幸好这会儿谁都不看不见谁,于是便一直默着往前。
然而到溪水岸边时,简锦正巧先走在前面,一眼看到对岸有黑漆漆的两团东西,因为在夜色里,所以表露得不是很明显,要不是她眼睛尖,可能一下子就错过了,但是现在既然发现,就没法忽视。
大晚上做什么事都需要再三谨慎,简锦又再警惕地看了一眼,这才辨别出来是两道人影,可是这深更半夜出现在这个地方,保不准是在干些悄不声的事情。
简锦下意识稳住呼吸,悄悄地给仙仙使了个眼色。
仙仙也十分乖巧机灵,几乎站在她一旁一动不动。
不远处的话隔风飘了过来。
“放着京城里的好地方不选,殿下怎么选在了这个好地方?”这话里透着打趣含义。听着这种语气,就可以猜出这是一个嬉笑无常的男人。
回答男人的是一道冷淡的男声:“不约在这里,难道你想要约在甄侯府上?”似乎没什么兴趣与他周旋打趣,立即开门见山,“交代你的事都办成了吗?”
“殿下吩咐的事,奴才哪敢耽搁。”男人也不耽误,窸窸窣窣短一阵,看他的动作,似乎从胸前摸出一件物事恭敬地递上前,“这是近十日二公子做的事,包括何时起床何时进膳都巨细无靡,就连二公子半夜渴了起身喝水,奴才都没敢拉下。”
对方也没什么表示,淡淡地嗯了声,桃林幽风四起,视线幽幽落在澄澈的溪水面上。
月光犹如银白的星河,往溪水上洒满了斑斑点点的亮光,于这细密的月色溪面上,似乎落着半截影子。
再往细里看,就是一道人影了。
他眸中深意波澜,对面的男人正悄悄抬眼偷看他,模糊夜色虽然看得不大清楚,但还是能依稀看到他脸上微微起了一抹早已掌控于心的一种笑意,而后便听他沉声道:“别躲着了,都出来吧。”
他声音里的警惕冷意却与脸上的神情截然不同。
男人不由一怔,随即就看到对面岸边微微有了动静,扫眼过去模糊看到一道人影从桃林深处站了出来,借着溪水上错落的月光落影,面目轮廓似故人。
男人轻挑眉梢,正听见她轻轻唤道:“燕王殿下。”
被发现之前,简锦已经察觉出他们的身份,虽然心下震惊,但也知道打草惊蛇的道理也一直按兵不动,但没有想到最后还是被人给察觉了出来。
事到如今要逃走也是没用的事,对方既然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处,也自然知道她的身份。
简锦轻轻握了握仙仙的手,示意她安静站在原地,而后从桃林深处站了出来。
月色撒在溪水上更多一股银白,她的影子倒映在浅浅流动的溪水之间,模糊极了。
楚辜听她轻轻地唤了声“燕王殿下”。
之后没了下文。
溪水浸泡着青石,他吩咐道:“你过来。”
简锦不知道他的目的,踌躇不前,正迟疑间却听他冷冷道:“你打算这么一直干杵着吗?”
好似惊雷劈耳,简锦被他这一句话打得立即回过神,暗想既然都已经被他发现,还有什么余地,当下不再迟疑,轻手轻脚地踏着青石走到岸边。
幸好一路谨慎并没有摔倒的迹象,最后她安稳地到他面前。
掐算日子,两人已是许久没有见面,如今再次见面却是这番月黑风高的场面,一时气氛有些诡异,楚辜又惯是个冷淡寡言的性子,要他先开口说话绝对不可能。
简锦干涩涩地又唤了声燕王殿下,除此之外再没了话。
楚辜于夜色中垂眼看她,微微动了下嘴唇似乎有开口的迹象,但这时余光轻轻一转,便定在了旁边跟着的男人身上,冷冷道:“你没事可以回去了。”
突然要被打发出去,男人不禁用好奇探究的眼神悄悄往简锦身上溜了一圈,极是迅速敏捷,又是在茫茫夜色里,楚辜并没有当即捕捉到,就听着他应了声随即隐匿在桃林夜影中。
简锦却盯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微微发怔。
“他有什么好看的?”忽然耳边落了道声音,不知何时他已悄然逼上前来,人已近在咫尺,面对着面,他的鼻尖正凑在她的头顶前方,正微微低着下巴,温热的呼吸声打在她脸颊处,好似被柳条儿一下下拂过。
简锦不禁垂下眼帘,脸颊微微发热,小声道:“我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才看的……”
她还想问问甄侯府上的先生,怎么忽然又成了给他办事?除了给燕王、甄侯府办事,之前还和萧家沆瀣一气,如今又和古兰公主有所牵扯,薛定雪这人到底是几姓家奴?
楚辜却不给她这个问话的时间,声音发紧:“那你喜欢他什么?”
“我……”简锦眉心轻拧,又纳闷问道“王爷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说喜欢过他。”
楚辜这才略松眉心,却一直垂眼紧看着她微微低柔的脸颊:“那你还一直在看他,你照实说,你看中他身上哪件东西?”其实按照两人的身高差距,他完全看不到她整张面容,只能看到她点着衣领子的下巴,轮廓尖却又肉润,显然这段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舒服。
是不是因为他的不打扰才如此惬意?楚辜心里像被刺了下,尚未来得及细细琢磨,已经微笑启唇:“你看中他身上的哪样零件,本王就割下来送给你。”
语气竟满是讥诮冷笑。
简锦之前还不懂他为何问这些奇怪突兀的问题,如今听到他满嘴嘲讽冷嗤才恍然,原来还是拿她当耍猴玩呢。
简锦笑了笑道:“我的确想得到一样东西。”目光落在他手上,定定道,“我想要刚才他递给燕王的这件东西。”
楚辜斩钉截铁道:“这件你不可以拿走。”
简锦纳闷道:“燕王不是说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您都可以拿下来给你,这样东西就是从他身上拿来的,怎么燕王有不肯了。”
轻轻顿了顿,好似恍然,“是不是藏着什么不让人知道的秘密?”
“没错。”楚辜回答干脆又出人意料。
简锦没想到他如此爽快承认,当下怔了怔,却还没有回过神,眼前忽的一紧,竟是他上前逼近几步,不过眨眼功夫快要逼至她鼻尖前。
简锦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亲密的距离,下意识后避几步。
她退,楚辜却又再进。
牙关轻轻一咬,简锦又再退了几步。
楚辜紧跟着上前。
你退我进之间却是像小孩子玩耍,简锦泛起反感,定定地顿住脚步。
不躲了,她没犯法,凭什么像贼一样躲着他?
身后秋风簌簌,桃林枯败,就算是繁星灿烂的星空也起不了半点点缀,简锦道:“燕王三番五次逼着我后退,究竟想做什么?”
楚辜嗤道:“是你一退再退,本王若是不紧跟着你,怕是一眨眼的功夫眼皮底下就不见人影。”
简锦道:“王爷放心,您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回去。”又想起刚才两人谈起的话题,继续说道,“王爷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给我这件东西,您既然说里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我想问问王爷,这个秘密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刚才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此时当然要问个清楚!
薛定雪是不是把她的什么信息交代给他了?
楚辜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比夜色还要乌沉,可是看着她时又亮得逼人。简锦琢磨着他眼神里藏不住的灼灼烫热,好像要看破她身上掩藏的秘密,心里一惊,暗自捏紧衣角,却听他冷静道:“是有关系没错,你还想问什么可以继续问,本王都能为你一一作答。”
简锦道:“其他的我不想知道,现在我只想要本王手里的这件东西。”
至于他手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夜色比较黑,倒是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依照她匆匆的几眼,大致可以推测是一本书。
而念及刚才薛定雪把这书递到楚辜面前所说的话——
“这是近十日二公子做的事,包括何时起床何时进膳都巨细无靡,就连二公子半夜渴了起身喝水,奴才都没敢拉下。”
二公子?是谁呀?
简锦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心思就打了个结。
反正不管如何,这本书肯定与她有关。
秋风萧瑟,乌鸦嘎嘎凉叫。楚辜虽然瞧不清楚她的神情,但想想也能猜得出来,此时她肯定满心戒备,说不定心里正编排着他什么坏话。
楚辜故意缓声道:“你想要本王手里边的这本册子,是不是刚才偷听我们说话了?”
听他的口气充满威胁与森冷,简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似乎是被凉凉的秋风惊到,立即摇头道:“我没有偷听你们说话。”只是防范心太低,连她们的靠近都没有察觉到。
对啊,楚辜想来戒备,今儿怎么如此大意?
楚辜却好像不大容易能相信她的话,嘴角竖起冷意的微笑:“你既然说没有偷听,那你怎么知道本王手里拿着东西,还是薛定雪亲自给本王的?你要是没有偷听,为什么在溪边这么久不出声?”
所以他的一切指控都站在她偷听的角度上。
那她还能解释什么?
简锦抿了抿嘴巴,有些气闷,不禁问道:“王爷心里既然已经有了答案,还要我的辩解做什么?反正不管我说什么,您都是不会信的。”
她这话本是无心,可楚辜听着,嘴角却微微泛起一抹冷意,好像是等了这么多时日终于抓到一个把柄。
他道:“你既然亲口认错,本王就给你一个情面从轻发落,但这样并不代表你可以蒙混过去,该承担的罪责还是要承下来。”
简锦没想到自己这随口几句气闷的话会让他直接盖棺定论,一时惊,一时疑,又一时怒,忍不住说道:“王爷,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认错了,我就压根没有偷听你们说话。”
楚辜反问道:“你说你没有偷听,那你深更半夜到此处来是为了什么事?”
简锦下意识想要说是为陪着人来的,可她要是这么一说,楚辜肯定会把仙仙揪出来。
仙仙是无辜的,简锦不想把她搭进去,于是嘴巴动了动,最终说道:“我睡不着,想来这里散散步吹吹风。”
说到这里才惊觉里头的怪异,反问道:“说起来我也觉得怪了,王爷也说现在是深更半夜,那您这么晚了到这里……”
楚辜冷冷打断道:“你别混淆视线,如今是本王在问你的罪,就没有你问责本王的资格。”他冷冷地盯着她的脸,“散步吹风这样的事在甄侯府不可以做,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到这里,明明是知道本王早会到此时,你就打算守株待兔藏在此处,想要偷听打探本王的秘事。”
简锦却觉得他这话里头漏洞颇多:“王爷是不是把我想太聪明了,您说守株待兔,可是林子这么大,我怎么知道王爷会到哪里,您这兔子未免也太难抓了吧。”
楚辜却是道:“你心里的小主意,本王能一个个猜得过去吗?”这话已经充满讥诮,“你也废话少提,既然做错了事就该受责罚,不过念在你诚恳的态度上,本王可以轻饶你一马,不会将此事告诉甄侯,但是你也因此欠了本王一个人情,还有一个没背完的罪责。”
简锦脑袋一下子转不过来了,人情?罪名?短短的一会儿功夫,怎么叫她背负上了两座大山,还是被这组煞神狠狠扣下的。
冥冥之中,似乎有只手正揪着她往指定的方向走。
简锦不由警惕地看着他。
楚辜冷冷道:“你也用不着把气撒在本王身上,是你犯下的错而不是本王的罪过,至于你要该怎么还完欠本王的这两个债,今夜天晚本王不想多谈,不过要是哪天想到了,你也照样逃不过。”
他这话说得好像从此以后将她紧紧扣于掌心之下。
简锦心下发紧,气鼓鼓地瞪着他,可是再起也无可奈何,谁叫她被他抓住小把柄,还被暗暗警告要是不从就告诉简照笙。
楚辜将与她之间的债点算清楚以后,就将简锦独自扔在桃林中。
不过这也正合简锦心意。
毕竟仙仙还藏在后面的林子里。
而她回身找到仙仙时,她已被吓出一身冷汗,直摸着简锦浑身上下,虽然是好意,但简锦不想被她发现秘密,就轻轻握住她的手,笑着道:“没事了,他已经走了,我也没什么伤。”
仙仙绞着帕子:“您没事就好,说起来这事还要怪我,是我太矫情半夜还拉着您出来赏什么桃花,这时节哪里来的桃花,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二爷我真对不住你。”
简锦笑着道:“你这是什么话,要与我生分不成?”
仙仙听她语气轻松,就知道她没有生气,心下才微微松了口气。
两人随即离开桃花庙,回到甄侯府。
而后一连多日,秋意渐凉,府上众人纷纷添衣加暖,简锦却是一直没有等到楚辜的消息,一颗心不但没有落下,反而时时处在热锅里,正是焦灼不堪。
事情拖得越久,越不明朗,她就越猜不透楚辜的心思,心里更紧张忐忑,整日里精神也恹恹的,而且半夜睡梦里,翻来覆去老是想着那日在桃花林中的场景。
他是如何发现她藏在附近?
薛定雪交给他的是什么物件儿,和她到底有没有关系?
一连串问题在她心里纠结,始终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而且最古怪的是,按理来说楚辜发现她偷听后应该会大发雷霆,甚至杀人灭口都有可能,可实际上他没有,只是将她交到跟前数落一顿,而后又莫名其妙往她头上扣了两顶大帽子,后来竟然还说不告诉大哥,只让她还债即可。
可自从他走后到现在,他也没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一个还债法。
好像……好像他就是有意让她背负这两个债,让她心里难受。
简锦一想到这个念头,心里隐隐发起一股气,既气楚辜这厮心眼多,又气自己,太糊涂太马虎太不谨慎,怎么老是中他的招落入他的陷阱。
简锦气愤难填,脸深深埋入柔软的被衾里。
他可耻可恨。
她自己也太窝囊,下回要再遇见他,肯定不丢这个颜面。
而在种种复杂的情绪中,雪均馆招学这天终于到来。
这日清早就下了场淅淅沥沥的绵雨,简照笙比简锦还要紧张,还没有出府嘱咐便已不断。
他一会说别让简锦贪吃流食,免得途中紧张频繁如厕,一会又塞给她零食蜜饯,说是考试漫长千万别饿坏了肚子。
快要出门的时候,大门口却突然迎来了燕王府的下人,直接将一个编织精妙的锦囊交到简锦手里,说是这锦囊还是静安寺的闲云大师那求来的,图个福泽绵长,步步高升。
下人又特地嘱咐,这锦囊千万不能拆开,不然就不灵验。
简锦没想到燕王竟然会送一个锦囊过来,惊讶之余不免感到好笑,怎么觉得这样的事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不过想到前几天跟他发生的事,又忽然觉得他真是什么奇怪幼稚的事都能做出来。
送一个锦囊来不过是他当一个义兄面子上该做的,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于是含笑收下,并和简照笙上了马车。
而在路上,简锦摩挲着手里的锦囊,心思却反复浮沉,一时没个着落,本该是简照笙紧张不安,如今却轮到她惴惴不安,而这情绪的转变都是这个锦囊的出现。
楚辜是不是早料到她会因此心绪大乱,所以故意送来这样一件物件儿,暗示着那夜?
简锦不愿再多想,思量过后就想要将香囊解下,交托给简照笙,然而此时马儿忽的停住,却听外头马夫高声喊道:“大爷,二爷,雪均馆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
简锦眼睛一亮,忍不住撩起帘子看外面。
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一直久闻雪均馆大名,却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此番来考试难得来见识也好。
然而这一掀帘子,却是见着一个此时她最不愿意见的一个人。
简锦此时最不想见到的自然是楚辜,这会儿只不过想看看雪均馆,却意外看到他,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又怕他看过来似的一下子躲进帘子后。
帘子重重摔在车壁上发出啪啦的动静,楚辜正将缰绳交给长寿,听到这一声动静不禁循声望去。
一辆马车正停在门口靠左的位置,而帘子低垂着,偶尔被风拂过一阵,隐隐漏出里边人的下巴。
下巴尖却丰润,肌肤白皙,下边衣领子口微微露出一截脖颈,线条非常流利柔美。
楚辜轻掀眉梢,正要吩咐长寿过去探探,一群打扮锦衣的男人正巧从大门口走出来。
这群人正含笑谈话,见到楚辜更是热烈非常,一会儿功夫便将他簇拥进去。
藏在马车里的简锦听到外面的喧闹声渐渐远离,这才悄悄探看一眼,见到楚辜不在才稍稍松懈心神,却是一时忘了捏在手里的锦囊。
这时候简照笙在耳边催促,简锦立马敛定心思,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
抬头一看上面,雪均馆的牌匾正高高悬在头顶上方,青天照日,朗朗乾坤,一股肃然之气瞬间逼来。
不愧是京城有名的学馆,还没有踏进去便生出肃穆静然的情绪。
简照笙到门口停下,嘱咐道:“小锦,我就送你到这里,待会进去以后脑袋要清醒着些,也别紧张,就当是平日里先生考你功课一样,另外你也千万记住,到了里面就安分些,就算要惹事也要过了这日再惹……”
雪均馆只允许学子进去,而家属大多都在大门外等着,这会儿时间虽早,但周围已停了不少马车,还有些人正迎着太阳苦苦等候。
简照笙絮叨没完,已经说了有会功夫,简锦担心延误时间,忙点头笑着将他喊住,而后拜别他,转身走了进去。
门口守着的仆人来给她带路,绕过影壁后走了一段长路,七拐八弯构造复杂,好一会儿才到达堂屋。
堂屋里头气氛正酣,各自说笑,但是见到她来了便渐渐停止说话声。
这些人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像简锦的到来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简锦心下狐疑不解,当下却也只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往里挑了一个空座正要坐下。
冷不防从旁伸出一条胳膊,竟是在她坐下之前一把将座椅夺了过来。
简锦防不胜防,又收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周围顿时哄然大笑。
简锦目光微微茫然,然而看到他们嘲讽得意的笑容,就立即知道他们是故意而为。
她心中怒气隐隐,任是换做谁也也不愿意忍下这口恶气,但今日不想多生事端,便走开捡了张其他的座。
之前拿走她座椅的男人却不依不饶,拦住她坐下,笑着道:“今儿个是雪均馆招学的日子,简二公子怎么也跟着来凑热闹了?”
古往今来爱凑热闹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如今他说她来凑热闹,无非是暗暗讥讽她自不量力,想靠着不入流的才学入雪均馆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简锦淡淡道:“你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男人闻言大笑不已,不仅是他,就连堂屋里的人听见简锦这话,也一同纷纷哄笑,露出轻蔑看好戏的神情。
“大家都在笑什么呢?”蓦地响起一道男声,堂屋气氛更是一热。
男人听见这道声音立即望过去,含笑拱手道:“萧二爷来得正好,咱们正在跟简二公子说笑呢。”
萧玥一屁股坐在简锦隔壁座上,笑着呷了口茶:“你们都说她了些什么,怎么我瞧着她脸色不大对劲,到时候可别耽误了人家的考试,甄侯找上门来。”
简锦感受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投过来,不由轻移双手,悄然遮住系在腰间的锦囊。
萧玥轻挑眉梢,有抹幽然敛于眸底。
堂上一干人哄笑。
“甄侯可是京城里有名的好脾气,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跟我们别扭起来,萧二爷你这招可吓唬不到咱们。”男人和旁边一干同伴极尽取笑。
萧玥目光特意转过简锦,却见她神情自若,眉眼冷淡,犹如僧人入定不受丝毫干扰。
萧玥悠悠道:“这可不一定,俗话说长兄如父,甄侯可巴巴地盼着咱们的简二公子能成龙成凤,好不容逮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们若真毁了简二公子的考试,甄侯一气之下说不定都能告到金銮殿上。”
他这话明着像是玩笑话,可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讥诮嘲弄,一时堂上笑声纷纷,有人出声附和:“说得对啊,甄侯脾气是好,就有一点不好,出了一点事就想着要告到金銮殿上,皇上维护他一次也就罢了,偏偏他还真以为皇上偏袒他,整日进宫,时日久了皇上不恼才怪。”
他话中已然牵扯到简照笙,而且语气还带着取笑的意味。一直没出声的简锦这才稍抬眼帘,定定地看住他。
说话这人正是刚才抢她座椅的男人,是吏部顾侍郎的公子顾铭,惯爱见风使舵,如今堂屋里也只有萧玥最大,他便立马瞧准局势,都以萧玥为首是瞻。
简锦淡淡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铭她脸色微起波澜,心下得意,面上却故作不知:“我说的是人话又不是狗话,简二公子问我这话,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只听得懂狗话?”
简锦蹙眉道:“你好好说话,我不想和你开玩笑。”
顾铭故意问旁人:“我在开玩笑吗?”问了一圈都是摇头,而后才看向简锦,冷笑道:“这回倒是我想问问简二公子,你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又是什么意思?”
简锦见他故意找茬,也知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便淡淡道:“我说话没带什么意思,希望你别误会,只是有一点我想说清楚,既然大家都是来考试的,往后在雪均馆中肯定有我们当中的几位。”
说到这里却是轻轻顿了顿,却是说道:“个个才华无限,前途非凡,只是若没有相配的品行道德,日后走上仕途也会中路折腰,自毁锦绣前程。”
她说得语义模糊,也不知在指谁,萧玥笑而不语,作壁上观,但顾铭却误以为她嘲笑自己,骤然被激怒,当即破口大骂道:“简锦,你这话是拐弯抹角骂我不得好死是吧!”
“我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这个意思。”简锦好笑道,“你是不是听错了?”
顾铭冷笑道:“事到如今,简二公子还想抵赖不成?就算你真想要抵赖,在场人的耳朵可不聋,都听清楚了你是怎么侮辱我的,什么自毁前程,半路折腰通通都是你在狡辩吧!”
即使被他指着鼻尖破口大骂,简锦还是未变脸色,轻轻转过脸,问旁人道:“你好好地想想,刚才我是不是说‘咱们这些人中肯定会有人进雪均馆,才华无限,前途一片光明’,可对?”
对方迟疑地点点头。
简锦见状微微一笑,接着问道:“我也还说了‘如果才华与品格不相匹配,那么日后走上仕途也会落得折腰下场’是吧?”
对方瞥了眼脸上一阵白的顾铭,点了下头。
简锦这才看向顾铭:“我说的是日后进了雪均馆的这些人,从始至我就没有说过你一个字,何来的抵赖狡辩”见顾铭气得脸色涨红,便朝他轻轻眨了下眼,故意问了句,“依我看,是你一时没听清楚,脑袋也跟着糊涂了吧?”
顾铭终于明白她刚才那番话的真正含义,居然是拐着弯说他进不了雪均馆,一时铁青着脸,咬牙道:“好你个简锦,竟然在这里等着我!”
简锦看着他,微微一笑:“等你不是我,应该是那锦绣的前程才对。”
顾铭此时却听不得这词儿,怒而拍桌,眼睛瞪若铜铃:“你这还不是在诅咒我!”
简锦眉心稍稍动,眸底轻轻漾过一抹笑意,面上却故作懵懂:“我这是在祝你有个好前程好未来,你却不喜欢听,难道要真让我说你半路折腰,自毁——”
“住嘴!住嘴!”顾铭抄不过她,愤然打断。
简锦乖乖地闭上嘴巴,一副我不说了就是的样子。
萧玥躲在一旁远离这场战火,这会瞧她,却见她神情灵转,眼睫弯翘,怎么看都是机灵古怪的样子,心下不但没有同情脸色涨红的顾铭,反倒是为着她暗笑一回,面上淡淡脸色,出声道:“够了,顾铭。”
顾铭捏紧拳头退到他身侧。
萧玥看向简锦,悠悠一笑:“这段日子没怎么见面,简二公子的口才倒是大有长进啊,我平日就羡慕你这样伶牙俐齿的人,可惜活了这么些年统共也就没见过几个,如今好歹捉住你这一个,怎么着也是不能放了。”
捉?
他这话的意思——
简锦就知道他话没完,这是故意等她开口问呢,就笑了笑直接问道:“你要怎么样?”
萧玥主动勾她肩头:“以后咱俩得常见面,你可要帮衬着我些。”
简锦往后退不得,起身避开又要惹他大怒,索性立即道声好,又端茶送过去:“你说了这么久,嗓子也该渴了……”
却是正撞上他勾过来的手,两两相撞,茶盏从手上滑落,哐当落地,砸个稀巴烂。
简锦故作惊讶:“呀,真是可惜了。”又抬眼往他身上一看,却是膝盖上的袍子都被茶水泼湿,斑斑点点的水渍好不狼狈。
萧玥没想到有这么一出,脸色颇为惊讶。
简锦自是瞧他脸上神情一览无余,心下好笑,面上却不漏丝毫,只露出做错了事的惊慌和愧疚:“真是对不住,萧二爷我替你擦擦吧。”
萧玥直接甩开她的手。
今天是个万事都要避凶驱吉的日子,衣袍都被溅湿成这样,萧玥哪还有心情与她周旋,当即冷下脸色,正要沉声问她这样算什么意思,蓦地堂屋外传来一阵纷沓脚步声。
随即门口迎来几道错杂人影,堂屋众人循声纷纷望去,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佩着莲花纹玉佩,玉冠束发,容貌秀美,气质却疏冷清矜,使人一见便敬而远之。
当下堂屋一静,谁也不再发出议论嬉笑,就连萧玥也忌惮他几分,稍微敛起脸上怒气,起身远远而对,拂袖拱手:“燕王殿下。”
楚辜立在门边,扫众人而后望向他,略微冷淡地颔首应了声,而后转向他身后站着的那人。
今日衣着鲜妍,一身如意纹鹅黄锦袍,腰间还系着一个别致精巧的锦囊,又是立在明亮宽敞的堂子里,愈发显得面容柔白,乌发漆眸,气色红润。
只是她的眼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惊慌措然,是因为突然见着自己吗?
楚辜看着她,启唇冷道:“简锦,你跟本王出来。”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却只是一瞬间又被楚辜冷冷的眼神所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等楚辜把人带出去以后,堂上众人才如释重负,压抑着的议论猜测才轰然弥散。
顾铭自是知道简锦和楚辜之间有着一层隐晦难说的关系,这会儿又见简锦被他带走,心想莫不是燕王想偷偷泄露给她试题,一时心下大慌,忙不迭向萧玥求助。
却是转脸看向他时更多一股惊然,他竟是见到萧玥脸色面沉如水,压抑着一肚子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