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京城,车如流水马如龙,熙熙攘攘,人影幢幢之间,薛凤恍惚地望着简锦的面容,前世今生的旧影也在眼前来回闪晃。
蓦地,人群中有道女声响起来,模模糊糊的,竟是在喊她的名字。
薛凤回神,却见她神色起了些慌张,还没有开口询问被她急忙拉走。
还没有走几步,面前倏地堵上两道人影,一男一女。尤其是这个女人,非常仔细地盯着别开脸的简锦,顷刻间竟是哭着扑上来。
眼看她要扑到简锦怀里,薛凤眉头一皱,立即将简锦拉到身后,又警惕地盯着额这个女人,“你想做什么?”
娇娘却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后的简锦,“相公呸,简二公子,我刚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难道都没有听到吗?”
薛凤闻言了然,难怪刚才简锦表现得有些慌张,原来是不想被面前这对男女认出来,于是微笑道:“我想姑娘应该是认错了,这位是我的娘子,不是你口中的简二公子。”
娇娘看他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就问道:“你既然觉得是认错了,又为何将她拉到身后,这不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吗……”
还没有说完已经被楚歌拉下去,他对薛凤拱手道:“抱歉,我家娘子过于思念故人,一时才认错了人。”
薛凤微笑道:“无妨,我也能明白故人重逢时的体会。”话罢,便拉着垂头的简锦走了。
娇娘却是半信半疑地回过身,久久地凝视他们远走的背影,嘴里还嘀咕着,“长得这样像,怎么可能不是呢?”
楚歌敲她额头,“人家都说了他们是一对夫妻,就不可能是你的简二公子。”
察觉出他话中的醋味,娇娘有点心虚,又忍不住反驳道:“要不是你非要叫我出来逛,我能认错人吗?说起来还都是怪你,要不然我就不会认错人,也不会想起我家公子呜呜呜……都是你的错呜呜呜……”
楚歌气道:“行行行,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你和你家公子也不会分开,都是我这个小人破坏了你们的幸福。”越说越生气,也看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心烦意乱,索性扔下她不管,直接回府去了。
可是走到一半,他的心又不可控制地软了,心疼她被抛在大街上,要是不认得回去的路那可怎办。
楚歌越想越害怕,顿然停住脚步,紧接着折回去找她,看到她还在原地一个劲地低头哭着,浑然不觉他的离去,顿时心里又气得爆炸。
可是再气也没办法,他无可奈何地走过去,接着不情不愿地将她这个麻烦精抗回家。
总之不管王家小姐也好,李家娇女也罢,他心里除了她这个野蛮粗傻的丫头片子以外,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了。
……
见楚歌他们没有追来,两人这才放慢脚步。简锦看到旁边摊案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狐狸面、牛头马面、蛇面等等都有,不知不觉停下来,挑看着。
薛凤从中拿起一件狐狸面具,笑道:“这个好看。”
简锦接过狐狸面具,只拿在手里,并没有戴上去。
薛凤察觉到了些,转眼就道:“逛了这么久肚子有点饿了,咱们先去吃一顿,如何?
简锦爽快应下。
两人挑了个就近处的盛酒楼,结果到门口时被伙计赶出来,伙计客气道:“两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了,今儿晚上有位大客人包下楼里所有的位子,明天您二位过来,小的才鞠躬尽瘁地伺候你们。”
简锦被伙计这番说辞给逗乐了,“那就给我们挑一个最好的位子,明天我们再来。”
伙计麻溜儿应了声。
薛凤却是觉得不对劲,谨慎地问道:“不知小哥能否透露一二,包下今天所有位子的这位贵客是什么身份。”
伙计对此却讳莫如深,压低声道:“反正是一位任何人都得罪不起的大客人。”
这任何人包括贩夫走卒,也涵盖贵勋侯爵、王孙子弟,能让他们都得罪不起的人……
简锦心里顿时咯噔了下,脚底隐隐冒起一阵冷汗,想立马走开这个地方,就赶忙拉着薛凤离开,哪知道薛凤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朝楼上一望。
简锦虽然紧张,但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思,略微抬眼往上扫了一眼。
这一瞧要人命,几乎吓得她一身冷汗。
四楼临窗边上正坐着一个英俊沉稳的男人,眉宇英挺,气质疏冷,目光又十分厉锐敏感,察觉到楼底下有人扫过来,就垂眸望了眼。
男人满眼都是幢幢人影,星光皓月,不见一抹熟悉的人影,这才收回打探的目光,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脸色又冷下几分,眼神微动,召了长寿到跟前,低声言语几句。
而此时楼底下最里边站着两道人影,见酒楼没什么动静这才走出来。
薛凤看着简锦刚才急忙带上的狐狸面具,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心酸,心思一动,忽然问道:“这趟回来,难道不想见见他?”
他口中的‘他’,不需要说明身份,她已经瞬间明白过来。
简锦默了默,随后微笑道:“随缘吧。”
话罢便想要将脸上戴着的狐狸面具摘下来,手腕却被握住,薛凤看着她说道:“三年前,你没有亲自前往,而是托人送去贺礼;三年后的今天,甄侯府摆百日宴,你却亲自送来贺礼,是因为这回你想见到他。”
适才轻松的氛围瞬间弥散,简锦这回沉默地有些久了,许是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这话,或许是不知该如何蒙骗他,忽然笑了笑,像是极不在意般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与她朝夕相对多年,薛凤岂会看不出眼下她尽力憋住的心思,然而见她嘴硬的样子,他还是于心不忍,没有再接着追问下去,而是劝道:“不管你当初是出于什么原因回到古兰,三年的折磨对你来说已经够了,现在你是时候跟他去说清楚,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
他完全是在为她考虑,简锦听得感动又心酸,嗓子里几乎都是酸涩的泡,就问道:“你想知道当初我回古兰的理由吗?”
薛凤静默地望着她,在等着她说。
“当初先皇让我发誓,此生不能再见他一面,如有违背,身边所有的亲人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简锦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像是剜心般疼。
薛凤听得也心疼,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带丝毫男女之情,只有哥哥对妹妹般的疼爱怜惜。察觉到衣襟湿濡了一片,他更是从心底发出深深的叹息,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傻。”
怎么就轻易答应了他?
怎么这样死脑筋,三年来受着这个毒誓的压迫,不告诉任何人?
他问道:“当日你是用什么名义在先皇面前发下这个毒誓?”
简锦一愣,像是明白到了什么,但还来不及细想,身后却响起了具有压迫感的脚步声,下意识回眸一看,竟是长寿带着几名侍卫走来,面无表情,如狼般的目光穿过人潮,直直地看着她。
目标再明确不过。
简锦更是一愣,不自觉往盛酒楼上看去,竟是对上一双厉锐森冷的眼睛,当即脸色惨白,惊愕地睁大眼睛。
他,他竟然发现她了!
简锦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还是薛凤及时反应过来,趁着长寿抓捕过来的时候,带着她赶紧逃了。
长寿见状立马加快脚步,然而突然从人群之中窜出来几名彪悍大汉,直接堵在他跟前。
最终一无所获。
回到下榻的客栈,简锦仍是心有余悸,脸儿煞白。
薛凤却是挑眉看她,“他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踪迹,这几天肯定四处在搜查我们,到蚕花节那天,怕是我们要冒很大的危险。”
简锦慢慢镇定下来,也听出他话中的调侃,“到这时候了,你还要调侃我?”
薛凤大笑起来,“我说的可是实话。”
他这一笑,适才被长寿追捕的紧张气氛也瞬间消散无影,简锦也就顺意逗他一句,“既然担心被他抓到,咱们就不去蚕花节了。”
薛凤却是挑起眉头,意味深长地道:“不行,好几年才来一次,怎么能错过这等佳节。”
简锦听着这话怪怪的,好像别有深意,但想到薛凤也不会瞒着她什么事,当下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蚕花节当天气氛十分热烈,街上都挤满了人,推推嚷嚷,到处都是骂喊声。
薛凤早就想到会有这样拥挤的状况,事先在茶楼包了一间。
蚕花娘娘的队伍开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欢呼阵阵,掀起一阵热浪。正巧这时候伙计在上菜,眼神止不住往外飘,一不小心倒翻盘子,直接把汤汁泼洒在薛凤的袍子上。
衣服湿了有味,薛凤先出去收拾干净,独留下简锦一人坐着喝茶。
眼见蚕花娘娘正要走到自己这间茶楼跟前,简锦也是一阵兴奋,不禁抻长脖子,这时候屋门被推开了,她以为是薛凤收拾好了才进来,看也没有看,直接笑道:“你快过来,蚕花娘娘到我们跟——”
然而话音未落,对方大步走上前,直接走到她跟前,俯身将她压在到桌上,又紧紧地抱住她,困住她,以热烈而凶狠的吻封住她全部的惊讶与慌张。
见她脸都涨红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这才松开她的唇,却仍是紧紧地抱着她,抵住她的额头,双目微红,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简锦却惊愕到还没缓过神,“你怎么在这里……薛凤,他人呢?”
都这时候了她还提起不相干的旁人,楚辜明显露出不悦的神情,沉声道:“你不用再念着他,他已经先回古兰了。”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简锦显然误会他要挟薛凤离开,气得都瞪大眼睛。
楚辜捏了把她的脸蛋,眼神看着凶狠,但拿捏她的力气十分地柔和轻缓。
他是打心眼里不舍得她受苦,也见不得她怕疼,瞧见她眼里露出惊惶骇然的神情,就放缓紧绷的神情,耐心抚慰道:“他是我们的媒人,我又怎么会伤害他。你放心,他是自愿离开京城的。”
听到这里,简锦已然恍悟到了什么,惊讶又怒,竟是没想到他会联合薛凤来骗她。
她一把推开他要往屋外走,结果没走几步又被楚辜给勾回来。
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的腰,摆明了是不让她走。简锦就使劲推开他的手臂,一边掉眼泪,一边说道:“我不能再见你,你让我走,你让我走成不成……”
“这三年来你对我不闻不问,我怪你狠心,你现在这样伤心又是怎么一回事?”楚辜扳过她的肩膀,目光炽热地盯住她,“当初他肯定逼你做了什么,要不然你不会远走古兰,三年,整整三年都没有音讯。”
简锦闻言心酸不已,一时没说上话来。
楚辜看她这样委屈,心里更是疼得不行,就低头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珠,一改之前凌厉相逼的态度,柔声道:“其实你不说,薛凤也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简锦闻言霍的抬头看他。
楚辜耐心地解释道:“当初他逼你发下毒誓,拿着甄侯府人的性命要挟你,你无法不从,到古兰以后处境更是艰难,长公主逼迫你嫁给薛凤。最后消息遍布天下,就连我也上了当。”
想到过去的辛酸,男人的语气都充满了苦涩无奈,“我一气之下拒绝接受你的消息,这时薛凤却主动写信给我。往后的两年里,你的一切行动举止都在书信上写得清楚,你何时起床进膳,爱吃什么忌讳什么,他都巨细无靡地告诉我。这次你亲自来京城给甄侯送贺礼,他也提早告诉了我。”
“他守在你身边三年,不问不求,无非是想要让你过的好一点。”他抚住她的脸颊,定定道,“小锦,你能明白吗?”
简锦没想到薛凤竟是会为她与楚辜书信往来长达两年之久,一时惊愕难以表述,恍惚呢喃道:“我明白,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你给我点时间。”
若是这回再信了她,真给了她时间,说不定一转眼她就跑得无踪无影。
既然要挽回她的心,就要死死地扣住她的心。
楚辜眼神温柔地望着她,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听着心酸无比,“我知道这次你亲自前来也是想见我,想知道我这三年来过得好不好,纳闷我告诉你,没有你的这三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简锦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挨得近,她几乎能看见他眼角起了细纹,三年前他不是这样的,现在他怎么会疲惫成这样。
一时间,她心中充满痛楚,不由落下泪来。
眼见她落泪,楚辜心里也不好过,但为了能让她回心转意,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他只能继续往下说。
“就算当了皇帝,我心里也难受,这皇位是用我母亲和姐姐的性命换来的,踏着我至亲的鲜血,我每天晚上都睡得不安稳。小锦,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你就算是同情也好,可怜也罢,能不能不要再想着他人,就为你自己,为我,留下来一次。”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心里这么难受……”她纠结道。
他温柔地望着她,似乎要看穿她的心思,“其实你这趟回来,也是想见见我,舍不得我,对不对?”
“我……”
简锦说不出话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看到他脸上充满期待与渴望,心里更是一疼,再也说不出决绝的话来。
其实都到这会儿了,她心里早有答案,慢慢,慢慢的,简锦伸手握住他的手掌,竟是发觉他手心里满是汗,微微一笑道:“现在我想回来了,就应该不走了……”
话音未落,便已经被对方一把抱在怀里。男人抵着她的额头,捧住她的脸颊,双目喜悦而郑重地注视着她。
这一切动作都神圣得不能再神圣,他嘴角早已展开喜悦癫狂的笑靥,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又那么小心翼翼,怕惊碎了眼前一场幻梦般,“你能不能……能不能再说一次。”
他几乎哽咽住。
简锦也咧开嘴角笑着看他,泪珠从眼睛里砸出来,几乎蒙住整片视线,定定道:“我答应你,答应你留下来……”
楚辜很快伸手擦了把她的眼眶,好像不容许眼泪阻挡她的视线,他也要看清楚她眼中的真心实意。
简锦好笑极了,又心酸极了。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辈子会有一个人待她如珠如玉,舍不得她离开,偏偏她是个无情没心肝的家伙,没有说一句话离别的话,无声无息离开他三年,害他三年来眼角都长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细纹。
简锦握住他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掌,万分郑重道:“我不离开了,再也不会离开了。”
就算先帝逼她发下毒誓。
就算他恢复记忆又苦心孤诣瞒住她。
就算长公主会对她的离开而大发雷霆。
她只在乎这一刻,面前这个人。
哪怕别了三年,就算别了一辈子,两人再不想见,她照样割舍不得。
这是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
楚辜怕她又反悔似的,突然紧张起来:“就算先帝逼你发下毒誓,你也不离开?”
“我不能忘记。但是当日给他发毒誓的是甄侯府的简锦,而现在站在你面前,答应你留下来的人是古兰二公主。”
简锦也回拥住他的腰,脸颊侧着枕在他宽厚温暖的肩头,嘴角轻翘,感动落泪,“往后和你过一辈子的人也是她。”
这一刻终于能盼来等来,甚至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也不比不了此时的激动兴奋。
楚辜无法用言语表达,捧住她的脸以吻封唇,涌动在他心尖上的炽火热烈而凶猛,火烧燎原,一辈子都烧不完。
街道上人烟浩荡,仰视着美丽漂亮的蚕花娘娘从面前经过,是人间欢喜。
茶楼上,一对男女紧紧相拥,也是人间的一场欢喜事。
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们能冲破一切阻碍,重新拥抱对方,此生注定幸福美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