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不敢让贵人等太久回答,忙道:“九岁。”
九岁的孩子,身量竟才六七岁的样子……萧江沅心下一叹,道:“家中还有何人,可有兄弟姐妹?”
男孩眼中有泪光闪现,却很快咬牙强忍下去:“……只剩我一个了。”
萧江沅目露欣赏:“净身入宫多久了?”
男孩的脸又红了红,低下头去:“刚半年。”
萧江沅点点头,转头看向李隆基:“看来是在入宫前,就开始挨饿,家里人都饿死了,才走投无路,选择了入宫……”
见萧江沅语气意味深长,显然有所指,李隆基领会其意,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这两年天灾不止,几地粮食欠收,起初正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斗法得厉害的时候,后来在太平公主死后,李隆基虽也联合大臣一同抗灾,却又赶上了一批搞不通庶政的功臣,使得赈灾的作用不大。他知道有些百姓会饿肚子,只是没想要有的孩子竟然饿成了这样,为了吃口饱饭甚至不惜断绝自家香火。
李隆基身为天子,不是不惭愧的,只是萧江沅故意说话激他,还把这孩子的惨状全都归结为他的责任,他不服。
男孩这时道:“我家人不是饿死的,是病死的。我也不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才入宫。我是想清楚了,与其在外一个人孤苦无依,漂泊挨饿,不如一刀短痛,拼一个前程。只是我没想到,宫里也是举步维艰……”
李隆基闻言扬眉,不禁对男孩另眼相看。这孩子说前半句的时候,目光明显游离,显然说的是谎话,他家人就是饿死的;说到后面的时候,目光就坚定了许多,看来确实是自己做的决定。
他为什么说谎?李隆基认为,他必是看穿了自己的惭愧和不服,替自己解围的,李隆基却不领他的情。既已知道他是皇帝,其行事和用心就很惹人怀疑了。这孩子才九岁,心思就能如此深沉,对自己下手更决绝狠辣,今后长大也绝不是个省心的人。
这一点萧江沅也看出来了。她没有像李隆基那样防备,反而更伸手替男孩拢了拢衣领,笑道:“你讨好他是没用的,他那副铁石心肠,才不会顺你的意呢。”
男孩面色一僵,已红到了耳根。
萧江沅又看了看屋内四周,继续问道:“这屋子为何会无人打理,为何只有你住到这里来?”
男孩蠕了蠕嘴:“他们……嫌我长得丑,谁都不肯带我。他们说这里曾经差点烧死了当今天子和萧内监,是个不祥之地,没有人愿意住,他们又都不愿同我住在一起,我就到这来了。”
在看脸的大唐,这种事确实时常发生。萧江沅忽略了这种情况的存在,自觉管理失当,向李隆基请罪,却听男孩立即道:“这不关萧内监的事!掖庭宫里只有我一个是这样的,若不是我,掖庭宫便好好的,都是我的错……我……太丑了……”
“你知道就好。”李隆基可不忍心惩处萧江沅,这孩子既然愿意给这个台阶,他才不会跟他客气。
萧江沅无奈地瞥了李隆基一眼,问男孩:“你知道我是谁?”
男孩点点头:“跟在圣人身边,服紫又年轻,整个大唐,唯有萧内监一人。”
“你叫什么名字?”
见萧江沅对这个小宦官兴趣浓厚起来,李隆基觉察出不对:“你……”
萧江沅转身冲李隆基拱了个手:“大家若是困倦了,便先回去就寝吧。臣与这孩子投缘,想再多聊一会儿。”
李隆基吃味地道:“要走就一起走,你想跟他聊便聊,大不了我等你一会儿。”
萧江沅谢过李隆基,又看向男孩,继续询问刚才的问题。男孩的头更低了一些:“他们叫我狗奴……”
“那你入宫之前的名字呢?”
男孩咬了咬嘴唇,神色几番变幻,有痛苦,有不甘,还有屈辱与愤恨,最终都化为了一句:“我叫静忠!静水流深之静,忠贞义士之忠!”
萧江沅惊讶地颔首:“读过书?”
“些许认得一些字。”
“你姓什么?”
“既已净身入了宫,姓什么就不重要了。”
萧江沅望着男孩的的眼神愈发悠远而迷离。她思绪万千,仿佛通过男孩,看到了更久远的场景。她问出的字字句句,都那么熟悉,眼前男孩的身姿,也似曾相识。她本想一个人来到这世上,最后再一个人离去,身边最多追随一个明主,其他人都不必有太深的牵绊与关系,但总是事与愿违。先前都是被动,眼下,她却想要主动一次。
她让男孩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想出去?”
男孩不觉睁大了双眼。
萧江沅冲男孩伸出手:“你想随我出去么?”
男孩呆呆地盯着那只雪白的手看,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轻轻地放了上去:“想!”
他始终不敢真的碰到那只手,却转瞬就感觉到了萧江沅的温暖与柔软。他只觉世间万物都安静了,只能听得见一个声音:
“既然无人愿意带你,那你便跟着我吧。”
李隆基哭笑不得:“我反对!”
萧江沅拉着静忠走到李隆基面前:“大家,掖庭宫归内侍省管,内侍省归臣管。”
“可你归我管!”李隆基理直气壮。
“……我就要他。”萧江沅一边说,一边直视着李隆基的双眼,微微皱眉,目光坚定。李隆基被萧江沅盯的时间长了,竟有一种被撒娇之感,心跳越来越快,手也忍不住掩住了口鼻,轻咳不止。他又看了看静忠瘦骨嶙峋的模样,终是心软,面上却烦躁地摆摆手:“好好好,你要给你。”说完掀袍走出了屋子,“天都这么晚了,还不随我回宫?”
静忠被萧江沅拉着,一步一步离开了小屋,迈过了掖庭宫的门槛。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深宫森严。见掖庭宫渐渐远去,他勾唇一笑,眸光沉静幽深。
次日,萧江沅收了一个丑宦官跟在身边一事,就传遍了整个太极宫。对此反应最大的莫过于另一个内侍监、萧江沅的义兄杨思勖。
“我真是不懂,新入宫的小宦官里,长得好看又灵巧的比比皆是,你哪个都没注意,却偏偏看上了这个?”杨思勖捶胸顿足,“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此时,静忠正要为杨思勖上茶,却被杨思勖一掌拂开:“去去去,我不喝茶,拿一边去。”
见萧江沅冲自己点了点头,静忠才乖乖退下。
“十四年前,阿兄可曾去过掖庭?”
杨思勖回忆了一下:“我当时才刚当上宫闱令,掖庭去是去过,却都是点个卯就走了。怎么了?”
“那阿兄便是没有见过了——十四年前,我就和静忠一样。”
当时是惠文昭容向她伸出了手,现如今,她做出了和惠文昭容如出一辙的事。都是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伸出援手,将对方拉出泥沼,像是一个又一个轮回,周而复始。
这时的萧江沅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个选择会给未来的大唐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她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有朝一日,会直接干预到李隆基的命运,成为许多痛苦的根源。
杨思勖更不知道,此刻他也看不出这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只是一心为贤弟着急:“那又如何?你若是可怜他,可以把他安排到别处去,放在自己身边算怎么回事?他在你身边,就是在大家身边,虽无官阶,却也能一呼百应了,他凭什么?”
萧江沅不解道:“我不明白,阿兄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杨思勖见贤弟不明白自己,急道:“我担心你一时糊涂,要把这么个东西收了当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