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晞第二日一早先去了宜春宫，托了宫中的徐嬷嬷查了昨日在上书房伺候的所有宫人和婢子的名单，以及午间陛下在上书房的一饮一食。
“云晞，你查这些，可是因为你父皇那里出了什么事？”傅贵妃今日并未犯病，在用早膳的席间听得萧云晞这番询问，不由得皱眉。
“昨天不小心闯了祸，儿子这会儿打听这些，不过是想了解父皇近日的喜好，顺便跟上书房伺候的下人们通通气，让他们帮忙看看父皇何时心情好了，好让儿子去请罪。”
萧云晞本也知道这事儿即便是他现在不当着傅贵妃的面问，下来徐嬷嬷也会跟傅贵妃说起。索性就趁现在编了个谎，想要将傅贵妃瞒过去。
“你还当你母妃不知事吗？昨晚夜宴上陛下纳妃的圣旨都下了，今早皇后娘娘称病免了众妃嫔去钟秀宫请安，只怕是在为此事劳神了。”傅贵妃纤细雪白的手指捏着翡翠精雕的玉勺，缓慢地搅动着面前的一碗燕窝粥。
若是她没有失去姐姐，若是没有失去云翎，如今为着这件事费心劳神的，想必就是她了吧？
“母妃，父皇他也只是一时起兴，这件事情……”萧云晞看她神色黯然，以为她是为了这件事情难过，忙开口劝解。
“你父皇什么性子，我难道还不清楚？这件事情，你们这些小辈都不要搀和。”傅贵妃却是抿唇一笑，打断了萧云晞的话，她径自喝了一口温热的燕窝粥，才抬眼看向萧云晞，“你既然领了招待贵客之事，这半个月里，一定要倾己之力好生照顾这拓跋大君和那位雨公主。礼仪上也万不可怠慢，毕竟日后是要当你长辈的人。”
“母妃……”这还是五年来，傅贵妃第一次跟他说起让他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从前的傅贵妃，除却发疯时哭喊着云翎的名字外，平日正常的时候，也是沉默寡言。
他一直觉得，在这深宫之中，宫嫔上百，独母妃在父皇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地位。父皇深爱着母妃，会因为她的病而难过，也会为她的好转而挂心和欣喜。
他以为，如此脆弱的母妃，在知晓纳妃这件事情的时候，是会难过的。可现在看着她，萧云晞只觉得，傅贵妃对这件事的反应，甚至比礼部那些官员的反应还小。
“我嫁给你父皇二十年，对于他的事情，很多时候我都比你们更了解。这些年来，你何时见过他在其他任何事情上这般果断决绝过？”傅贵妃放了碗筷，伸手让萧云晞扶着她往殿外的小花园里去散步消食。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绝不会因为一时兴起便无缘无故地做下这个让所有人都觉得荒唐的决定。”小花园里花木葱茏，傅贵妃遣退了身后跟着的婢女们，与萧云晞一起走到鱼池边，才缓缓开口道。
“母妃的意思，拓跋雨要嫁进皇城这件事情，并非是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举？”萧云晞蹙眉，看着水面争相围过来的锦鲤。
可是，父皇这样是为了什么呢？这个时候跟苍狼部结亲，对大齐百害而无一利。
“你父皇，其实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这件事情你不要再多过问，办好你手里的差事，别惹你父皇生气，也别让为娘的替你操心。”傅贵妃却并不在想多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萧云晞的手背，“时候也差不多了，早点去办差吧。”
傅贵妃这些话，让萧云晞越发觉得可疑，可他也明白自己在母妃这里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耽搁，只是跪安之后，便离开了皇城，往行宫去找苏薇他们了。
萧云晞出了宜春宫，傅贵妃依旧站在鱼池旁。
徐嬷嬷拿了鱼食过来给她，看她面上神色淡淡，想了想，忍不住开口：“娘娘就那般确定，那姑娘就是当年那个人的女儿吗？”
“看陛下的反应，只怕是他一早便查到了。若非那个人的女儿，他为何会一口应承，还要纳入宫中？”洒了一把鱼食，看着争抢的锦鲤，傅贵妃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带着一身的病，昨夜不能去赴宴，若是让我亲眼瞧瞧，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才是，毕竟夏卿那双眼，实在是生得特别。”
“就算是故人之女，如今时移世易，这件事情早已脱离了当初的掌控，她进宫来，对陛下来说，未必是好事一件啊。”徐嬷嬷是傅贵妃的陪嫁，她自小便在将军府长大，精通诗书文学，还曾跟在傅丞相身边做事，只是随傅贵妃入宫之后，敛了锋芒，到如今，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温和的深宫老嬷嬷罢了。
“他这么做是弥补罪孽和遗憾，好的坏的，他都活该自己单着。”与平素不同，眼下池边只有两人，傅贵妃的神色冷峻，话中带着几分狠厉。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扑在爱郎身上，眼里心里只有萧铭风一人的傻姑娘了。
即便是从前傻，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就得到了全世界，可是，这二十年来，她可是眼睁睁看着萧铭风如何害死傅雅，又是如何瓦解了傅家的。
虽说其中也有奸人作梗，可是，让傅家大厦倾颓的这双推手，始终是萧铭风，她无法原谅他！
徐嬷嬷看着傅贵妃，她如今年近四十，二十年前，她曾是傅雅麾下最得力的谋士之一，还曾随傅雅在各国奔走。她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人，若非傅雅当初郑重托付，让她照顾好二小姐，或许傅雅问斩那日，她也会像其他几个受傅雅重恩的谋士那样，要么挥剑殉葬，要么归隐山林。
这深宫里的斗争，和朝堂之上一样激烈，甚至比朝堂之上还肮脏许多。
这些年，有她相助，傅琳还在五年前不甚中招，不仅失了幼子，还落下了病根。
她曾一直以为，二小姐这余下的半生，就要在这半清醒半疯癫之中度过了。
直到两年前的深夜，发病之后灌了药睡下的二小姐突然在半夜醒来，抓着她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只说自己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傅家！
她不知道傅琳为何会突然这样，或许是因为宁王殿下遍寻名医开的药有了些效果。
反正自那之后，傅贵妃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她开始着手查小皇子的死因，查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发现了钟秀宫的奸细在她平日的药里动了手脚，她甚至和她联手，抓了那个宫女，还威逼利诱之下，策反了小宫女为己用。
这两年，即便是没有宁王殿下送进宫的各种奇方名药，傅贵妃的病也早已比以往好了许多，只不过她依旧是不是地在装疯卖傻罢了。
徐嬷嬷先前觉得，傅贵妃这般，是为了保住自己，保住宁王殿下。可是，先是将傅丞相的手札给了那个女状元，如今又在宁王殿下面前暗示陛下和那异族公主的事情并非偶然，徐嬷嬷也有些不明白了，傅贵妃这是想做什么呢？
“你遣人去打探一下这两日钟秀宫的动静，午后让翠儿去上书房报病，就说我又发疯了。”扬手将最后一把鱼食远远撒了出去，傅琳接过徐嬷嬷递上来的锦帕，将纤长若削葱的手擦了又擦。
徐嬷嬷说得不错，北陆之事，自傅雅死后，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许久，她也不知道，这次这自称公主的“拓跋雨”突然出现，是不是一个机缘，不过，不管是与不是，反正云晞的婚期就在明年，等得他去了北渊国，这帝都里便再也没了她要牵挂的人，到那个时候，她便可以放手一搏了。
那些夺走傅家的一切，欠下一笔笔血债的人，她要一个一个揪出来，让他们血债血偿！
………………
从宫中出来，直到到了行宫，萧云晞都还有些心不在焉。
母妃今早的那些话，仿佛句句都意有所指，他越发觉得好奇，却是不知该从何理起。
“大君今日想去西郊大营看看，陛下一早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殿下要随行吗？”匆匆从主殿下来的苏薇正好看到进门来的萧云晞和南庭，她本以为昨晚夜宴之后，宁王殿下今日不会来行宫了，这会儿看到他，倒觉有些惊讶。
“去西郊大营看看？”萧云晞步子一顿，忍不住皱眉。
这才来两天呢，昨日妹妹封了妃，今天这大君就急着要去西郊大营看他们大齐士兵演练了？
“早朝的时候镇国将军奏报说今日开始，三州验兵演武要在西郊大营开始举行，大君知道后，说想借此机会去西郊大营举办一场两国演武，今日想去看看情况。”
拓跋弘这次来邺水城，带了不少北陆的武士，单就他身边的两个伴当，听说在朔方原上就是出了名的勇武，其中一个叫曾经徒手扭断过一头狼的脖颈。北陆尚武，这场演武比试必定是推不掉的，只是这三州验兵之际要往西郊大营去，苏薇本以为陛下会驳回这个请求，却不想，就如昨夜纳妃一般，他竟然一口就应了下来。
“苏大人！”还不等萧云晞再问，拓跋弘身边的人便已经匆匆自石阶上下来，急唤了苏薇一声，看到萧云晞之后，微微一愣，反应了几秒，才俯身朝他作了一礼。
“大君喜欢一切从简，那些仪仗便不需得准备了，他也知道礼部诸位大人这阵子事忙，若是可以，今日去西郊大营，只需得苏大人陪同就好。”身形壮实的蛮族武士沉声传达拓跋弘的意思，说话间，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苏薇。
昨日从宫宴上回来之后，大君便着人打探了这个礼部郎中，在北陆，当官习武的女子并不少见，他有些不明白，为何大君会对她这般上心。
“既是大君的吩咐，苏薇这便去告知其他大人，车马已经备好，西郊大营那边也做好了准备，大君随时可以起行。”苏薇俯身作礼，对于拓跋弘这般要求，她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翰林院编著年史需要礼部协同，钦天监那边这几日也在跟礼部商议择吉日和占天相之事，秦淮他们还领了人去准备沈在野受印大典，更别说他们还要准备封妃之事，这几件事全部凑在一起，礼部上下甚至比每年年终尾祭还要忙。
萧云晞本是打算过来行宫看一眼之后，就去一趟文史馆看看有没有机会混进去查那日的起居注，现在听得拓跋弘要去西郊大营，还点名只带苏薇一人，他多有几分放心不下，便决定留下来看看情况。
拓跋弘今日换了一身齐人的装扮，一袭雪白轻缎衣，外罩的轻纱上，金丝银线绣着云海奔腾，与缎衣衣角上清波翻涌交相辉映成一幅昳丽风景。月白祥云纹的腰带上右边挂了一块雕琢精美的墨玉，形状古朴，花纹繁新，左边一把描金扇，绶带轻衫风流俊赏。
这是邺水城里当下时兴的打扮，穿在拓跋弘身上，将他周身凌冽肃杀之气盖住了几分，绶带擒衫平添风流飘逸。
“公主殿下不同行吗？”苏薇的目光忍不住在拓跋弘身上多停留了两秒，看他身后只跟着几个随侍，并没有拓跋雨的身影，不由得疑惑道。
若是拓跋雨不同行，她特意让人准备的马车想来也派不上用场了。
“琪琪格素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一路车马劳顿，她今日想在行宫中休息。”拓跋弘笑着解释了一句，垂眸看到停在宫门前的马车，他先一步登车，随即转头看向苏薇，“苏大人可愿与本君同乘？”
车中尚有两名行宫的婢女，这般也算不得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苏薇见他面上带笑，一时想不出什么推拒的理由，只能应声上了车。
“马车宽敞，想来大君也不介意本王打扰两位吧？”眼看车夫要合上车门，萧云晞大步上前，伸手挡住，他挑眉看向里面的拓跋弘，虽是在问，人却已经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而行，拓跋弘邀苏薇同乘，一路也不过是问一下大齐的风土人情，或是与她讲起先前苏允墨在苍狼部时的一些趣事。
两人说话的间隙，苏薇瞥见对面拢了袖子靠在车壁上，垂眸不言语的宁王殿下，心中苦笑。
她自是想得出十数个宁王殿下生拓跋大君气的理由来，只是她想不明白了，既然他这般不待见拓跋大君，又何必自讨苦吃，非要与他们同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