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正二十年腊月二十八。
雍州总督马长林率军五万出雍州,直奔并州。
辅一进腊月,从冀州过来的粮草频频被劫。不知从何处来的人马,埋伏在甘原道两翼,无论如何冲杀,都冲不破甘原道。
腊月二十三,雍州粮仓被烧。
腊月二十五,并州示警。
同日,马长林率军出雍州。
腊月二十六,上庸唐起率军两万,埋伏在雍州城与冀州接壤的粮道上的风玉,领骑兵五千,分别从北路,东路进攻雍州。
当晚,雍州沦陷。
穆家军的军旗高高飘扬在雍州城的城墙上。
穆家军再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以无坚不摧的形象,震撼心灵。
马长林手中的五万军,还未曾遇到敌军,便已成了丧家之犬。
并州,成了雍州五万军唯一的出路。
然而,二十七日一早,并州的城墙原属于大梁的军旗,同样易成了穆家军的军旗。
遥遥望着并州飘荡的军旗,马长林一口老血喷出,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将军,雍州并州已失,眼下,咱们没有退路,只能往洪崖天险去。过洪崖天险,经武陵山脉东侧翻过玉林奔赤水而去。咱们五万大军无粮草傍身,往赤水去的路上有处村落,勉强可供大军休整。”副将说道。
“赤水……”马长林沉吟片刻,又回过头看了眼寒风中冻的直哆嗦的兵士。说道:“洪崖,必有敌军。”
“他们的目的就是逼咱们出雍州,洪崖虽有敌军,可洪崖地势平坦,并无可埋伏的地方。咱们五万大军阵前对敌,也未必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好,进军洪崖。”
及至洪崖,马长林紧紧勒住马。但见前方黑甲军士尽已列阵,一派肃杀之气。黑色的军旗迎着寒风猎猎作响,上面铁画银钩一个大大的穆字。
庄严,肃穆。
为首一匹骏马上端坐一个红衣女子,三千墨发迎风飞扬,红衣似火,摇曳生姿。非但没有减弱黑甲军士的气势,反而给这严阵以待的军阵添上一抹肆意和张扬。
“穆家军早已被判为叛军,如今尔等竟打穆家军旗号,是为叛逆!”马长林刀尖直指阿笙,喝道:“速速下马受死,本将饶你一命。”
“呵。”阿笙凉薄的冷笑一声。“马将军是冻傻了么。”
“你!”马长林多年镇守雍州,向来只有别人恭敬他的份,何曾受过这等辱骂。况且,对方还是一个女子。
马长林一张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长刀一挥,大喝一声:“破阵!”
阿笙红绡剑出鞘,剑尖直指苍穹。
“迎敌!”
战鼓声声响起,震耳欲聋。
两方骑兵迅速上前,左右并行,将阿笙护在阵中。
此阵是为鹤翼阵。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型。大军左右各布骑兵两千,步兵八千。两翼张开,如同飞鹤的双翅。
雍州军前军突入阵中,穆家军两翼军士迅速合围,合力夹击。雍州军入阵,犹如泥入大海,瞬间便被吞噬。
鼓声响,穆家军两翼张开,迅速包抄雍州军两侧,洪崖之上,双方混战在一起。
正待雍州军进入阵中之后,穆家军又突然四散开来,横冲直撞,将雍州军兵士打散,如此,两方彻底混在一起。而再仔细琢磨,就会发现,穆家军是有规律的四散。
三五成群,将雍州军包围后迅速绞杀,再四散开来,融入其他穆家军小股分队中。
鼓声再响。
穆家军有序退出战场中心,退至原位,又恢复开始的鹤翼阵。
此番冲杀下来,雍州军五万军士死伤过半。穆家军两万步兵,还余一万四千人。
阵型吃了个大亏,马长林不再轻敌。大手一挥,副将令旗起,雍州军速速分成三列长蛇阵。令旗下,五千铁骑分散冲入穆家军军阵中,随后步兵虽骑兵之后,以长蛇之阵攻入阵中。
三方攻击,鹤翼阵分别据敌。
此刻,方才是真正的厮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周身只能听见刀入血肉之躯的闷响,倒在地上,血水汩汩流出,浸入雪地,化为一摊血水。
白的静谧,红的刺目。
马长林入阵,直奔阿笙而来。
阿笙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调转马头,策马往十字坡而去。
穿过密林,身后便是一方峭壁。
阿笙勒住马,扬起头,朝马长林挑了挑眉。
两人两骑对立在冰天雪地之中。
紧紧是对望的片刻,两人便已无形之中过了数十招。许是受不住强大的杀气,骏马暴躁的哼了几声,马蹄打在冰面上,发出踢哒踢哒的声响。
马长林闷哼一声,鲜红的血登时喷出。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厚的功力。”马长林拭去嘴角的血迹,面上闪过一抹兴奋。
马长林是内家功夫高手,多年来少有敌手。如今难得碰上一个,倒是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好战因子。
“马将军,十三年前,穆家军于盘龙峡谷遇害,你雍州军可有出兵?”
阿笙清澈的双眼在冰雪的映衬下,更显清透无比,仿佛一眼就能看进人心里。
马长林瞳孔微缩。说道:“没有。”
“当真?”
“事到如今,骗你何用。不单是雍州军,就连明德大将军的兵马,也从未踏出雍州城半步。因为……”
马长林顿了顿,冷笑一声,说道:“因为,明德将军带来圣上口谕,不准出兵。所以,当穆家军发来求援信的时候,我们依旨意,留守雍州,拒不出兵。”
阿笙握着缰绳的手一僵,结了冰晶的睫毛抖了抖。墨色的瞳仁被强烈的杀气熏染,似一股旋涡,深不见底。
“拒不出兵,马长林,你该死!”
冰冷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的催命符,饶是马长林见惯了杀伐之人,竟也不自觉的颤了颤。
骏马一声嘶吼,一抹红色的身影飞奔而来,红绡剑的剑刃迎着风雪,裹挟着漫天的杀意,剑尖划过,溅起一滴血水,滴落在冰面上,渲染成夺目的血色之花。
一剑封喉。
马长林健硕的身躯直直的从马上栽下,沉闷的一声响,冰面隐隐有几分裂痕。那双眼依旧瞪的老大,似是不明白,堂堂雍州总督,竟是这般死在一个小辈手中。
不甘心,不瞑目。
阿笙拖着红绡剑,剑尖划过冰面,一道清晰的裂痕陡然迸开。
面前是万丈深渊。
三千墨发随着呼啸的北风,迎风飞扬。
红色的劲装勾勒出娇俏却倔强的身姿。
卸下凌厉的杀气,浑身弥漫着无尽的悲凉。
原来,那日穆家军竟派人去雍州求援。皇上指令之下,雍州拒不出兵。任由穆家军葬身盘龙峡谷。
所谓叛军,不过掩人耳目。
那么所谓的叛逆,也不过欲加之罪。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早已干透。
冷眸微张,手掌翻飞,红绡剑在掌中灵活一转,直直逼向身后那人,及至阿笙回头,剑尖堪堪在那人勃颈停下……
“鬼大哥?!”阿笙蹙蹙眉,这人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此时突然出现在这洪崖天险,就不知是敌是友了。
“在你和马长林对阵时,我便来了,就在密林边儿上,本以为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没轮得到我出手。”鬼面人耸了耸肩膀,似是有几分可惜。
阿笙刚要说话,只觉喉咙一阵腥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支撑不住身躯,双腿一软,半跪在地上,红绡剑脱手,铮的一声,掉在了冰面上。
鬼面人大惊,上前一探脉搏。“你竟受了如此重的内伤。”
阿笙面色惨白,用袖口将嘴角的血迹抹去,苦笑一声,说道:“马长林武功不弱,早在马上对阵时便已受了伤,只不过,我比他能忍。将那口淤血强压了下来。后来郁结于心,卡在胸口出,不得纾解。直到刚刚,突然放松了下来,便再也压不住了。”
鬼面人扶起阿笙,令其双膝盘坐在地上,大掌抚上阿笙的背,一股纯阳真气流入经脉,阿笙顿觉浑身舒爽。
“早知如此,我便不再一旁看热闹了。”
阿笙却是摇了摇头。“马长林,我要亲手杀了他,才算报仇。下一个,就是明德。”
鬼面人轻轻将阿笙揽入怀中,温润的手掌轻抚她的发丝,一遍一遍,将那浑身的凛然杀气纾解。
“好。”
“你说什么?”阿笙狐疑的看了眼鬼面人。
“我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阿笙更加疑惑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鬼面人微微一笑。“不过是个江湖游侠罢了。”
“可你为何帮我?”
阿笙想到从初次遇见鬼面人开始,他便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先是平白无故的将修罗草送给自己,再到京都普安堂搭救老乞丐,甚至还让他中了佛手镖之毒,后又在韩玉囚禁自己时,施以援手……
似乎,他总在一味的保护自己,却不求任何回报。
“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你,我们见过很多次了。”鬼面人低声笑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每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刻救我,却又不曾在我这里图谋什么,你……”
“不是每个拔刀相助的人,都想图谋什么东西的。”鬼面人打断阿笙的话。“再说,你怎知我没有图谋你什么呢?”
阿笙推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体,定定的看着他。“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想你嫁给我,当我的媳妇儿啊。”鬼面人似笑非笑的说道。
阿笙凝思片刻,似是在思考他的话。
鬼面人见阿笙半天不说话,竟心虚的冒出冷汗来。他既希望阿笙答应,又希望阿笙不答应。这样纠结的心情,他自己都觉得惊悚。莫名的,心底竟漾出一抹醋意来,还是自己跟自己在吃醋。
从阿笙出事后,叶星云便没有出现在阿笙身边,足足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鬼面人知晓自己的心意,他心里同样相信阿笙是和他一样的心意。可此刻,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鬼面罩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此时蕴满雾气,似是无限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