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整天,终于还是停了。
人迹罕至的大山小村庄路口,年过半百的顾大娘依旧守在自己的茶水摊前,兢兢业业地挣着不多的银子。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之后,顾大娘用围在脖子上的汗巾随意擦了擦,正想找张凳子坐下来,却忽然看见最远处的桌子底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顾大娘定睛一看,只见桌子底下的一个少女蓬头垢面,大冬天的连件厚一点的棉袄都没有穿,脚上更是还穿着草鞋,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顾大娘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无数回忆从脑海中闪过。要不是姓孙的这家人,自己的小儿子怎么会被拐了去……
她的双目突然噙满了眼泪,在回过神后,她一把抄过身边的扫帚,站起身来就冲着桌子底下的少女而去。一边冲,一边还大声地喊道,“快来人啊!姓孙的小贱人又来了!快来打死她!”
孙良碧蜷曲着身体,窝在桌子底下一口一口地吃着早已冰冷的馒头。当听见了顾大娘的怒吼时,她本能地想起身逃跑,却因为撞到了桌子,倒在了铺满大雪的地上。皮肤上瞬间传来一阵冰凉,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
“贱人!敢偷我的馒头!我打死你!打死你!”
还没等孙良碧反应过来,顾大娘的扫帚就被当做了武器打在了她的身上。扫帚没落下一次,就听见了木棍接触孙良碧皮肤传来的“嘭”“嘭”声。
“那是你客人吃剩下的!我不是偷!”孙良碧带着哭腔大声说道,可是这并没有令顾大娘减轻力道。
因为顾大娘的叫喊,村庄里面冲出来了十多个握着棍子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一副凶狠的模样。
“贱人,你又来做什么?!又想偷哪家的孩子?!”拿着棍子的村民们凶神恶煞地对孙良碧叫嚷着,并没有因为她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而收起怨恨的眼神。
“别跟她废话了!”顾大娘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对其余村民大喊道,“快拿个鞭炮来,炸死这个小贱人!”
孙良碧迅速地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山顶跑去,心中一阵恶寒和恨意。想起顾大娘那恶毒的嘴脸,孙良碧的眼眸中满是委屈。后面的人继续在骂着什么,她只当作听不见。
孙良碧不断往回走,胸中的怒火让她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拐走他们孩子的是她的爹娘,跟她有什么关系?现在她爹死了,娘也瘸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她的眼眶已经有了泪水在打转,但是她一吸气,硬是把眼泪咽了回去。
孙良碧失落地往自己位于山顶的木屋走去,可不知为何,在通往邻居赵玉纯家的路上,竟停放着一顶华贵的轿子。
她鬼使神差地走向了赵玉纯的屋子,可直到走到了门前,她也认不出来,站在门口穿着华服的那个女子,是自己认识了十多年的赵玉纯。
一个同样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站在赵玉纯面前对她说着什么,孙良碧只听到了这么几句。
“……玉纯,这是你祖母给你的玉佩,你可要拿好了。去广川的路,表叔不会陪着你,你自己要小心。”
赵玉纯乖巧地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放心吧,表叔,玉纯会自己照顾自己的。谢谢你千里迢迢地来接我。”
“别这么说。接你回家是你祖母的意思,表叔也只是照办罢了。好了,不要多说了,时辰差不多,我们上轿启程吧!”
赵玉纯笑着点头,赵家表叔便走开去做准备了。她站在原地,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手里面的玉佩,竟高兴得想哭。
她将玉佩怀抱在胸前,抬起头舒了一口气。可就是那么一抬头,她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孙良碧。赵玉纯立刻笑着走向了她。
“良碧,你来得正好,我要跟你告别呢。”
孙良碧茫然地看着判若两人的赵玉纯,问道,“玉纯,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为什么穿得这么好……”
赵玉纯欢喜地道,“我要回家了!去广川城,跟我的家人相认!对不起啊,良碧,我们这么多年邻居,现在才告诉你。”
“回……回家?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赵玉纯摇了摇头,“其实我爹是广川城的怀远侯,我是赵家的大小姐,因为某些原因,我被送给了姨母照顾。现在祖母派人来接我回家了!”
“赵……赵家的小姐?”孙良碧怔住了,她从未想过相识多年的赵玉纯竟然会是个富家的千金。
孙良碧的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丝绝望。她以为她多年的邻居兼朋友是与自己同一类的人,没想到,原来身份最低贱最不堪的,只有自己而已。
即便赵玉纯什么也没做,可孙良碧还是感觉像是被她背叛了一样。
“是啊!”赵玉纯开心地道,随后望了望身后,对孙良碧说,“良碧,我不能跟你再说下去了。表叔催促我,我要离开了。以后我回来,再找你吧!”
她说完,就这么开心地跑开了。
孙良碧像是失了魂魄一样看着她穿着鲜艳的华服走上轿子,再被几个轿夫抬起离开,心里面久久不能平复。
原来玉纯是千金大小姐,原来自己这些年来与她的来往,对她诉说的悲惨,对于赵玉纯而言都只是笑话罢了。人家这么高贵,这么优雅,又怎么会瞧得起自己这种人。
以后回来再找我?孙良碧哭了起来,赵玉纯是一个要做大小姐的人了,还怎么会回来这样的穷地方,见自己这样低贱的人!
孙良碧只感觉胸口好像有一口闷气在一直堵着,她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未来有多么灰暗了。
“咿呀”一声,孙良碧推开了自家用竹子架起来的竹篱笆,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刺耳的声响。站在家门前,她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搭在十多年前,破败不堪,像是一吹就倒的木房子,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浓烈了。
我不会真的一辈子都要这样活着了吧,孙良碧想。
“姐,你站在这儿干嘛呢?天这么冷,你快进屋去吧。”
身后传来一阵风铃般的声音,孙良碧回头一看,对着矮自己一个头的良冰微微一笑,“你回来啦。”
良冰点点头,顺手将竹篱笆关起来。她的一把长发随意束起,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十分地消瘦和单薄。明明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却像个小老太太。
“姐姐,你先回屋坐一下,我烧些热水给你喝。今早的红薯也不知道娘有没有吃……”
听良冰提起了钱氏,孙良碧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眸子里也有一种漠然。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里屋走去。
不久后,孙良碧踱步回到自己和良冰的房间。她正想坐在僵硬的木板上,却发现这个屋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猛地看向角落,原本在地面上成堆的破旧书,现在竟然一本都不见了。
她呆住了,随后迅速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跑到了隔壁的屋子,狠狠地踢开了门。
钱氏坐在木板床上,她的双腿盖着一床破旧的被子。此时此刻,她正有滋有味地吃着一只烧鸡。烧鸡热腾腾地,肉香四溢。
孙良碧看着她,冷冷地问,“烧鸡哪来的?”
“还好意思说,”钱氏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眼神专注在面前的烧鸡上,“放着自己亲娘在家,自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怎么,嫌我拖累你,想活活饿死我呀?”
“呵,又是你那些狐朋狗友吧?我问你,你是不是趁着我不在,让你那些朋友把我屋里的书卖了?”
钱氏终于肯抬眼看向孙良碧。她“呸”了一声,语气中尽是轻蔑,“你那几十斤书,留着有啥用?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还整天看书不出去挣钱。早叫你卖了你不肯,现在我帮你卖了,你该感谢我。”
她若无其事的态度激怒了孙良碧。孙良碧默默攥紧了拳头,她很想哭,可是她不能够在钱氏面前哭出来,因为那样会被钱氏嘲笑。
她一步上前抢过钱氏面前的食物,将其用力地扔在地上,“你把我的东西卖了,就是为了换这些吃的?!我辛辛苦苦,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去城里偷书来识字,你转个头就卖了?”
孙良碧的行为也惹怒了钱氏,她撩开面上的散发,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我是你娘!你这死丫头,敢这么跟我说话?!”
“娘?”孙良碧鄙夷地道,“别人的娘为了孩子愿意牺牲自己。你?你恨不得把我也拿去换钱!要不是你被人打折了腿需要人照顾,我今天还会在这儿么?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和那个姓孙的,我从小就受尽屈辱!我偷书来识字,学知识,想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你却要阻拦我?你当年怎么不乖乖给人打死,反倒要留着条命来祸害我呢?!”
钱氏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自己的女儿,毫不留情地道:“孙良碧!你就是个穷乡僻壤出来的贱货!是老娘给你这条命的!没有我允许,你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放屁!”
孙良碧气红了眼,她不想再跟她争辩下去了,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希望自己好过。她伸出手,一把掀了钱氏的被子。钱氏似乎意识到她想拖自己下床,拼了命地大叫起来。
钱氏的大喊大叫起了作用,听到动静的良冰即刻赶来阻止孙良碧的动作。
“姐!姐你干嘛呢!娘她走不了路的!”
孙良碧松开钱氏回头,眼里充满着愤怒,“她不是你娘!就是她将你拐来的!是她害你和家人分开!要不是因为她名声臭了,没有人敢接手,你早就被她卖出去了!就连你良冰的名字都是我给你取的!你还管她叫娘?!”
良冰也急哭了,“姐,娘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心情不好什么脏话都会说出来,但是她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她再怎么不好,起码也养大了我们啊!”
“良冰,她瘸了之后,瘫在床上十几年了,养大你的是我不是她!”
看到良冰赶到,钱氏面上的紧张之色也退去了。她知道,这个自己拐来的丫头特别幼稚,一定会在孙良碧面前维护着自己。于是她也安心了,对着良冰说道:“丫头,去把我的烧鸡捡回来!”
孙良碧用充满鄙夷的眼神看着钱氏,不甘的眼泪不停地掉。她突然无奈地笑了几声,“看吧,良冰。她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想照顾她,随便你,反正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说完,孙良碧转身离去。良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孙良碧离去的背影,心中着急,但自知也做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