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这话让穆丛澜脖子上略过一阵鸡皮疙瘩,于是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这时头顶那刺客又大喝了一声:“还给你!”一道寒光便从枝杈之间飞了出来。此人虽然嘴上喊着还给别人,事实上那匕首分明是朝着穆丛澜面门上飞来。那瞬间穆丛澜根本无从反应只能本能地瞪大眼睛,袍袖猎猎作响的声音中一人突然挡住了她全部的视线,惊慌的自己映入了对方浅茶色的瞳孔里,撞进了他扑过来的怀里。
腰上被人揽拖而起一阵天旋地转,被护在怀中的穆丛澜都没太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扶着腰背稳稳放在地上,对方迅速转身将她挡在身后,应付紧接而来的下一轮袭击。
谈不上什么娇羞怀春,她只觉得方才那一刻感觉非常非常地熟悉,仿佛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又似乎十分遥远……
穆丛澜不再多想,立马就手脚并用丛地上爬起来冲向穆丛臻,二话不说拽起她就跑。
“你做什么!”穆丛臻反应过来便开始挣扎,“我要亲眼看着那个贼胚被剁成肉泥!”
“一个不注意你就成肉泥了!”穆丛澜一边喊一边生拉硬拽,穆丛臻满脸不服然而还是被妹妹抱着腰拖走,离开了这个刀光剑影的角斗场。那个刺客注意到她们二人想要离开,立马转身撒出一把毒菱。穆丛澜耳听身后传来呼啸之声,又听刀剑铿锵铮鸣,第一反应就是根据声音来的方向扑倒穆丛臻身后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直到摔倒在地上之后,穆丛澜才开始感觉到疼。起初也分不清哪儿疼,接着才感到腰上一股针刺般的疼痛一点儿一点儿蔓延看来,没多久就疼得她汗流浃背,闷哼出声。
“阿澜!阿澜你怎么样!”穆丛臻费力地扶起她慌张地喊着,穆丛澜掐着她的胳膊从牙缝里挤出话:“快走……别耽搁……扶我起来……”
穆丛臻很恨回头瞪了你来我往的两人一眼,这才咬着牙把穆丛澜扶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往林子边缘赶去。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几乎所有随侍的宫女太监都跑了个精光,姐妹二人相互扶持着跑出了林子,终于看到台阶的时候穆丛臻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一松手,穆丛澜便浑身脱力摔倒在地上。她已然觉着受伤的地方疼到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腰了,此时她脸上已经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嘴唇煞白如纸,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穆丛臻又挣扎着过来想将她扶起,穆丛澜却用仅剩的力气将她往旁退开,有气无力道:“你先走……我走不了了……找人来……找人来救我……”
“好!”穆丛臻点点头擦了把眼泪说,“你千万挺住,等我现在就跑去叫人,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穆丛澜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费劲儿地喘着气。穆丛臻只好将她放下,转头小跑步离开了。
穆丛澜只觉得整个后腰和后背都疼痛难忍,她缩着身体侧躺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台阶上,耳边只有山风刮过的呼呼声响。明明是阳光明媚的正午,她却感到周身彻骨寒冷,如坠冰窖,牙齿都在上下打颤。伤痛加上寒冷让她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不觉缩成一团,抱着胳膊蜷着腿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对她而言,那就是无边的黑暗。眼皮撑不住闭上的时候她就像落入了深海,因为意识模糊所以反而感觉舒服了些,不如就这么一直沉下去……
“别睡着!”突然有人啪啪打她的脸吼道,“睡着就完了!”
穆丛澜猛地睁开眼,脸上火辣辣地疼,疼痛也如潮水般涌来,疼得她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身体下面不再是硬邦邦的台阶了,而是温热柔软的……
她眼前赫然出现的是祁靖真的脸。那么近那么清晰,不可能有错。
为什么会是他?
穆丛澜想要思考,可是她现在的情况太糟了,一门心思只想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缩在这个又软又暖的臂弯里。
“别睡着!”男人的嗓音还在头顶炸响,“不准睡!”
你算什么东西……穆丛澜迷迷糊糊地想……你也配管我……
“看着我!看着我穆丛澜!”
他让我看着他……
鬼使神差一般地,穆丛澜就睁开了眼,虽然她连完全睁开眼披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对,我知道,是你,是赤燕,那又如何?
穆丛澜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又闭上眼,心想着他能不能走得稳点儿,颠得她难受的很。
“别闭眼!”
你好烦啊……
“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穆丛澜再次睁开眼,眼帘里又映入了少年的面庞。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可穆丛澜莫名就是在他脸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这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竟然看到了……看到了他的影子。
他说,她知道他是谁。
她知道吗?
突然她就被放到了床上,仰面躺平了,她沉重的眼皮本来快支撑不住了,但是她混沌不清的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想看清他,看清他的真面目,看清他是谁。她的视线死死追随着他的面孔移动,直到他的脸被人挡住,被很多人挡住,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额头上放了块冰凉凉的毛巾,嘴里还被塞了着灌了些汤药之类,床边的人来了又去,换了一批又一批,她被人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里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一个只有六七岁的,一丁点大的小女孩。
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男孩子,看起来比他大点儿,锦衣华服,一看就是公子哥儿。
“来吧!”那个男孩生出双手朝她摆着手指头,“我会接住你的!不要怕!”
她犹豫了一下,心中还有点儿害怕,但是男孩不停地鼓励她,孜孜不倦地招手,于是穆丛澜咬咬牙摒弃了心中所有恐惧,朝着男孩奔跑过去,跑至近前就被男孩稳稳拖了起来,高高举起,举过头顶,而他们始终注视着对方,从举起到放下都没有离开过。
她脸红了,虽然具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毕竟那么小。
“那个……那个西边的人,都是这么跳舞的吗?”她落地之后比划着问了一下。
“对呀!我见过他们的传教士,那个大鼻子伯伯教我的!”男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说,“说以后可以跟我喜欢的女孩子跳。”
穆丛澜猛地睁开眼,突然发现眼眶湿润,满脸是泪。
她费力地爬起身,抹了几把脸上湿涔涔的泪痕,叹了一口气。
现在应该是半夜,帘账外只有几盏零零星星的烛光摇曳,她突然开始思考,那么个梦为何会让自己泪流满面。
为了他?都过去那么多年,沟壑也填成平地了,那自然是不应该的。她想来想去,最后觉得,自己应该只是在梦中没有自控能力,为自己痛哭了一把。
梦中场景发生的那年,是她刚没入掖庭那年。六岁的她根本没真切了解到母妃的死亡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害怕永巷里漫长森冷的氛围。突然之间她身边再也没有一个熟识的人陪伴,父皇母后自不必说,连姐姐,照顾她的奶娘,记不住脸的宫女都统统消失,剩下她一个人陷入无尽的敌意中。碰到的每个人都嘲笑辱骂她,见面用小杂种打招呼,人为的“磕磕碰碰”成了家常便饭,不知不觉她就变得满身是伤,面黄肌瘦。她做的活总是别人三四个人合起来的量,精疲力尽之后回去发现被窝被泼了泔水,饥肠辘辘缩在墙角淋雨过夜,还有很多很多事,她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挺过来的。
还有那个喜欢穿着一身白衣的宫妃,时不时就来永巷“探望”她,用指甲掐得她体无完肤,还用烟斗烫她的脸,一言不合就把她扇倒在地上,还让永巷的姑姑们加倍严苛地对她。
那时候对生死还认识模糊的她,已经无数次想要用自尽来结束痛苦。
然后就遇到了他。
那肯定是她活这么大的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候,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可能也就是十几个时辰。但现在,这些感动和留恋已经作古,也必须作古。
所以,她是在哭自己。哭自己这时不时就要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短短十几年人生,哭这居然只有那么点美好回忆留下的童年和青春。
她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为自己自怨自艾,更别提向别人诉苦,只有人生中第一次失恋哭得最惨,惨得她自己都没脸回忆起来。但是这次,她想继续流泪。
反正除了她自己,也没有人会为她这样。没错,穆丛澜也不会,她完全能肯定。
所以她抱着胳膊坐在床上,也不打算躺下,正好趁着这黑暗无人的深夜里,任眼泪越流越凶,打湿衣裳,啜泣变成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