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人说,世人出生之日,命运便被安排好了,祸福喜忧,皆不能改。除非有一个人,甘愿用生命为代价,才可能逆天改命,欺瞒上天。
这世间最理所当然也是最离经叛道的事大概就是喜欢上同性的另一个自己吧。你若是女子该多好,就算倾覆了天下,我也不会放弃啊。可你是男子,除了八拜之交同朝为官,我又能如何呢?然,你要我该如何仅仅满足于此呢?
壹
相思送了茱萸回来已是两天之后,虽然眼角还带着了丝丝泪痕,但还是竭力压制住伤悲将自己恢复成往日的模样,依旧守在潇湘阁里迎客烹茶。
这日,相思换了一身绿襦裙端着刚泡好的新茶走入棋室,令她诧异的是一向爱撒娇打混的白九居然乖乖坐在竹席上,手里捧着一支通体洁白的笔。
再看司姑娘,虽仍是素衣墨发,但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相思也不多问,摆下茶具就打算悄悄离开,却被司姑娘叫住:“相思,且坐下吧。你也不是外人,我既说了要同你们讲讲我的前世今生,便自是不会食言的。”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黯然道,“况且,这些事我已然快记不住了,你们便替我收着吧。若哪日我失了魂魄丢了记忆,你们且念着多年的交情,写作白纸黑字焚给我罢。”
这话中带着一分戏谑三分自嘲,余下的六分竟是低叹和哀伤,让人更加好奇那个故事会是怎样的惊世骇俗。
三人都坐定了下来,面上竟隐隐约约显露着哀情。
司姑娘指着白九手中的笔,语气清淡:“这支笔,有着逆天改命、书写命格之能,但它不是判官笔,却是用我的骨炼成的神器。”
闻言,白九持笔的手抖了抖,一脸的惊恐:“这……这是你的骨头?”
玉一般洁白无瑕的笔杆,上面隐约有若隐若现的红痕,本以为是白玉石里掺了杂质,或是用了朱砂的缘故,哪里想得到笔杆竟是人骨,那红痕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血。
难怪就连身为狐妖的白九都忍不住浑身一颤。
相思握杯的手也是一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急切的看着司姑娘,等她继续说下去。
讲了那么多次别人的故事,真正轮到自己时却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下口,又或许,时光荏苒千年万年,那时候的爱恨情仇早已记不清楚了。司姑娘轻叹一声:“我虽是神女,却是神族的叛徒,就是我打开了缺口放了仙族进来,然后,屠尽了我的族人。至于寒天,”她顿了顿又说,“他曾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大的仇人。我已经不再记得他的模样,不再记得当年的那场大战,我只知道,他终究逃不过天谴死在了战场,而我,也是堕落得不人不鬼的。”
似乎老了几十岁,虽仍是双十女子的样貌,但声音中满含沧桑:“而你白九,很多年前我将你从若水之滨带回来养在族里,却还是亲眼看着你死在了仙族的刀下。正如屏儿说的,当年满身是血的我抱着一只将死的白狐狸走在不周山下,骂着天地的不仁。”
虽说的都是些大概,但也大致明了了。这故事粗略得紧,也不惊心动魄,但二人都知道,这其中隐藏着太多的细节,一些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伤得太深而不愿陈述的细节。
白九已然知道自己的命是司姑娘三番五次救过来的,见她死水般的脸庞嵌着深深的悲伤,一时间也是软了心肠,他说“老妖……不,司姑娘,你……”
到底是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白九愣是找不出安慰人的词。倒是司姑娘反手摸摸他毛茸茸的头顶,道:“不过世事如此,天地不仁。即使我伤透此心,亦换不得上苍半分怜悯,倒不如,”她目光中似有一团火焰,声音也陡然高了上去,“倒不如,藏起心肠,手书春秋逆天而行,谅那老天又奈我何?”
许是老天听到了司姑娘言语中的放肆,当即咣当一声来了个晴天霹雳。
或是听了自己的前世,白九对司姑娘的态度从刀子嘴豆腐心变成了蜜饯嘴豆沙心,他道:“你个贼老天,这就说不得了,你倒是再吓吓我家姑娘试试?”
相思听得想要发笑,却是忍住了。却见司姑娘一甩长袖站了起来,目光看着窗外,嘴角爬上笑意:“今天怕是说不下去了,又有客人来了呢。”
“赶走赶走,每次都是些情情爱爱、痴情女子负心郎的故事,我都能背得下来了,”白九不满的咂嘴,“我们还是关上门来好好清算清算与贼老天的旧帐。”说白了,白九就是想知道当年之事的详细经过吧。
哪知司姑娘摇头道:“不,这一次可不是俗气的男女之情。”
“难不成还是男男之情啊?”白九反唇道。
司姑娘狡黠一笑:“小九果然好眼力,如你所见,正是。”
正说话间,相思便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却又不似往常一样焚香烹茶,反而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倒是让白九有些微诧。
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草木香味,便迎来了这个打断白九听故事的客人。
走进潇湘阁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锦衣华服贵族气派,他的容貌虽在白九此等妖娆美色的衬托下黯然失色,但内里透露出的教养与风度皆不是白九能够赶得上的。
他朝司姑娘行了个拱手礼,问:“姑娘可是阁主?”
司姑娘点头,又指了座位示意他坐下,他道:“阁主竟是这样年轻的女子,是宴之眼拙了。”
司姑娘也不多言,亲自为他煮了茶满上:“俗言亦不是公子愿讲的,倒不如直抒胸臆,说说公子来此的意愿,看看我是否能帮上一帮。”
“是宴之世俗了。”他拱手道歉,缓缓说道,“我姓王名宴字宴之,是琅琊王家长房的次子,是朝廷的宁远将军。”
冷不防司姑娘一问:“南朝还是北朝?”
王宴之的脸上溢出愤慨之色,极力平息心中不愤才开口:“姑娘说笑了,现在哪里还来的什么北朝,自然是南朝。”
是啊,北方戎狄日渐强大,半年前更是领着千军万马直接越过疆界,打下朝廷大半江山,逼得摄政的太后领着小皇帝下令南迁。是以哪里还有什么北朝,自然是南廷了。
于这个事啊,白九也发表过“高见”:这些凡人没事儿就打来打去,打完动物还不算,还要打人,真搞不懂在想些什么。好在也不关我什么事,只是战火一起,这书斋的生意也淡了好些,更是无聊啊。
是啊,近来真是不太平啊。当然,这是对凡人而言,尤其是对平民百姓和士族大夫而言。
果然,虽异于常人但同是凡夫俗子,王宴之乞求道:“今日来此,抛了劳什子的气度风骨,我只是想姑娘听听我的故事,然后,为柳兰舸求一个平安荣华,为天下求一个四海升平。”
琅琊王家出过三个太后、两个太师、六个丞相和十三个大将军。民间都说天下有两个王,一是当今帝王,另一个则是琅琊王家。
王宴之是长房次子,身份尊贵,才学亦是天下皆知的。五岁诵《诗经》,七岁作汉赋,十一岁的年纪更是写得一手好字,其行草号称冠绝古今,十七岁时随伯父远征西北,单凭一张如簧巧舌就说退三万联军,名震一时。然后,情愿下放体谅民生,拜济州刺史,开民教化、指导农耕,顺带着还训练了一支乡兵,其赫赫政绩震惊朝野。
第一次遇见柳兰舸便是在济州。
暮春时节,文人雅士都愿呼朋唤友郊游踏春,大有“春服既成”便该沐于沂水之意。王宴之亦不是老旧迂腐之人,自是与同僚一道,着素服、踏木屐,趁着休沐之时俯仰于天地之间。
流觞曲水,酒与诗从来便是绝配,拔尖儿的自然是七岁作赋的王宴之。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赌书泼茶,王宴之本就身材颀长面目俊朗,一举一动更是贵族气派,稍稍动作便能迷乱人眼。
酒饮得差不多了,时辰已然不早,一行人缓缓归矣。
便就是在山道上,他初见柳兰舸。
那时的柳兰舸不过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身量还未长开,穿着一身灰色长衫,满是泥渍,基本看不出原先的面目。他固执的跪在山路上,锋利的山石划破他的膝盖,肋骨也隐隐作痛,他只咬牙不语,直到见了王宴之等人下山,才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朗声说道:“小民冤枉,望大人做主。”连说三遍,字字句句吐得清楚,少年人特有的嗓音飘荡在幽静的山谷中。
王宴之也见到了,上前问到:“你有何冤屈说来听听,看我能否为你解难。”虽如此,他并不叫柳兰舸起身,只是走出人群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狼狈不堪却眼神明亮的少年。
“鲁县侵地案、柳开元杀人案,小民冤枉,请大人重审。”
鲁县侵地案约莫是县里乡绅谢氏占了柳家良田,柳开元气愤不过半夜潜进谢家药死了大公子谢琣。这件案子人赃并获,在柳家的灶头下搜出了用作凶器的砒霜。药店的掌柜也作证柳开元于一月之前买了二两砒霜。况且,谢家家丁也见着凶嫌在谢府外徘徊。
最后的判决是,柳开元于谢家占地怀恨在心,以砒霜毒害谢家公子,判了个秋后问斩。
而现在,却有人山道拦路大喊冤枉。
王宴之抬了抬下颌,道一句:“起来吧。”少年固执的不起,说什么除非速速还了公道。他觉得好笑,哪有人这样求人的?他笑笑,“快起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一跪,百金千金,我这微薄俸禄可给不起。”
柳兰舸还是不起,紧抿着唇不说话,但也有点儿小孩子死不认输的错觉。
王宴之抛开众人上了前去,握住少年的双肘,用力把他搀了起来,并在他耳边轻语:“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就算我对这个案子有疑问,总不能在众人面前听你喊冤吧?你有魄力至此,当是聪慧的,有些话,你听得懂。”
少年的眼睛闪了闪,抬眸望了他一眼,轻微的点点头,这才按着膝盖缓缓起身,只见他灰白的长襟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暮春的桃林。
少年说:“柳兰舸谢大人。”
少年说这话时,眼神像什么呢?星子?狐狸?还是火光?这些凡物哪里比得上他呢。
后来的王宴之这样形容:“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目光,就像是……对着镜子看到了灵魂深处的另一个自己一样。”
自然,他也不会想到,光风霁月的自己竟会对这个少年做出后来种种之事。
卑劣,龌龊,极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