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阁内,穿着奇怪的美貌女子似乎已经讲完了这个千年前的志异故事,可白九却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女子接着说,“当我再次恢复意识已是多年之后,经历了那么多,我终于知道他当年的绝情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因为爱上了我而辜负了亡妻。他堂堂一介公子,被我扰乱了人生,矛盾纠结了一辈子,连死时都是满怀愧疚的。我想通了,既然他是爱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他的绝情呢?只要我早一步遇到他,他便不会被亡妻禁锢,也就不会不要我了。所以我找到了他,这一世我要早先遇到他,用自己的身份和他在一起。”
她没有说为什么明明自己失了孔雀翎却还能活着还能重新修炼。当时的她天真的以为是上天庇佑,可无意中又遇到了那个曾在不周山下遇到的神女。她看到,神女一身素色衣裙被血染得通红,怀里抱着一只已死的白狐。神女失魂落魄的游荡在不周山下,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脚印,口中还不住的呢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是公子肃用了七七四十九人血祭苍天,更用自己的三世精魄护住了她的灵魂。
他表面绝情,心里却忘不了她,忘不了那个叫屏儿的孔雀妖。那她如何能辜负他此番情深?
那一世,只是没在对的时间以对的身份遇到对的人。那么,此生此世,没有了对景阙的愧疚,他必会完完全全的爱她疼她。
所以,她又入了红尘,进了这潇湘阁。
司姑娘也不追问那些细枝末节,只说:“你想让我为他改命?”
“是,”女子说,“我曾开了天眼看过他的命格,知道他会死在桂子林,我救不了他,可又不想他死。所以我想,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人能够逆天改命救得了他的话,那个人必然是你了。”
司姑娘点点头:“我答应你,不过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子谢过她,转头离开了,临走前还像老友一样笑着看了白九一眼。
白九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这女人说话真是没头没尾的,这样的故事也能让你为她逆天改命,你的审美观真是与众不同啊。”
司姑娘轻啜了口茶,道:“等到巫师前来拔羽时就看到公子肃倒在笼子前人事不省。公子肃醒过一回,他下令杀了四十九个奴隶让巫师开启了血祭之阵。最后他留下遗言说让人把羽织裙放在景阙的灵前。而他自己,却选择独葬在那座被封的山里。而这一世他之所以会死在桂子林,便是因为前生作孽太多染上了四十九人的血,又失了三世精魂,所以才会遭了这样的命途。”
白九还想说什么却被相思打断了,她问:“那么这一世,他们……”
“那只孔雀啊,贵有短暂的幸福,但他们的名字却会被万世铭记。哦对了,她应该没有说她的名字叫刘兰芝吧?”司姑娘笑道,“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
毕竟不是凡夫俗子,司姑娘已然说得如此透彻,相思大概是明白了。可白九却仍问:“什么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的啊,这跟他们之间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啊?”
司姑娘轻笑:“纵然你化得美貌人形,衣食住行也与常人无异,可终究还是只有狐性,而少了人情啊。白九,你从未经历过人世间的情情爱爱,自然是体会不来的。”
白九不服,说相思不也是妖嘛,凭什么她就懂,而自己就无知,可是有性别歧视。
司姑娘纤纤玉指环在茶杯边缘,看着相思状似若无其事的脸,假意训斥白九:“你这只蠢狐狸啊,白瞎了这么明亮的眼睛,竟也是瞧不见吗?相思的袖口绣着两颗红豆呢。亏你喜欢自命为翩翩公子,到头来却是附庸风雅,俗气得紧啊。”
白九闻言,果然低头去看相思的衣袖,素色的袖口上的确绣着两颗鲜艳欲滴的红豆。书上说,古有女子,丈夫出征不归,闻之死讯,泣泪成血,染红相思子,故有红豆,寄托相思。他心想,原来这漂亮的树妖竟也有过此等前尘往事啊,果真妖不可貌相。可心里又有些不平衡,随即嘟囔:“就算相思懂吧,你这个活了万年的老妖婆哪里又比我强了?”
相思对自己的前缘倒不甚在意,等到白九这般调侃司姑娘时她却忍不住扑哧一笑,然后也带着玩笑的口吻道:“老妖婆,哈哈,敢情我们这潇湘阁啊就是一个妖精洞,一个老妖婆管着两个小妖怪。”
司姑娘也跟着笑,笑完之后却把双手叠成塔状,白绢覆住的眸子似乎射出红粉色的光轻语:“爱吗?”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换上沉重的回忆,她说,“我却是懂得一些的,但此间代价太大,细细想来,我本逆天之人,缘浅福薄,竟妄想着不该得到的东西。合该……遭此劫数。”
语气寡淡,但内里的隐情却是足足的,相思向来心软,对司姑娘的话又是从不反驳,现下竟不知该如何自处,只是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而白九虽是跳脱天真了些,见此状,亦是不敢向下问去,只怕一不小心触到了司姑娘的伤心处,被那老妖婆折磨一番还则罢了,就怕老妖婆不要脸的稀里哗啦的大哭一场,这他可招架不住,恨不得扒了层皮去了。
因此,袅袅茶香中,三人各自定定的立着,风动,人静。
半晌,司姑娘终于回过神来,平静的说:“那孔雀妖的话你们也听了些去,是啊,如她所言,我曾是九天之上、不周仙山司命女神——茶音。我的爱啊恨啊,情啊仇啊,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在了无涯荒野。”
虽说如此,可那些情深怎么可能被忘却呢,一双赤瞳、一支白笔,还有那颗早就不知葬在何处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年的事情。她以为忘了,其实还记着;她以为不恨了,其实还没能释怀;她以为不爱了,不过是自欺欺人。
见此景听此话,相思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小心的问:“姑娘既然是神,又怎么会拘束于时间呢?”
“这天下,从没有任何事物敌得过时间。”司姑娘起身,颀长身形挡住窗户,一头墨发披散开来,如同未卷的珠帘,月光从发间渗透进来,打出稀稀疏疏的白光,就连白绢上也因染着月光而变得更加柔和,连带着下面的赤瞳也黯淡了下来。司姑娘莲步轻移,声音略显疲惫,“今日晚了,我的琐事,便留着改日有空再说吧。”
二人看着窈窕身姿离开茶室,倒吸了口凉气,不禁咂舌,白九以密语传音道:“喂,你有没有觉得,老妖婆今天有些不对劲啊?”
“是啊,自从那孔雀妖进门开始,司姑娘就很不对劲,等听到那两个字,她整个人都变了呢。”
二人相顾一眼表示赞同,然后以口型说出那两个字,双方又不禁点头,直想着司姑娘到底会有些什么样的故事。
相思虽然跟在司姑娘身边数百年了,只知道她非同常人,有逆天改命之能,却不清楚她任何往事。彷佛从一开始这座潇湘阁就坐落在这儿了,而司姑娘也从一开始就在这书屋里,看着写着一个个或平凡或感人的故事。就算白九,看起来与司姑娘是多年故友了,可他也只知道司姑娘是活了万年的怪物,只是守着这书屋写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故事。甚至不知道她是人是妖,更没猜到她居然是神。要知道,自从数万年前天界内乱仙族杀死六界之主昊天、建立一个崭新的天界之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神,只有仙了。
而今天,一向无欲无求的司姑娘居然展现出这样耐人寻味的情感来,果真是奇事啊。难道她也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吗?不该啊,她这样逆天的人,谁敢爱又有谁敢恨?
二人打了个对眼,瞬间明白,异口同声轻道:“寒天?”
这是孔雀妖被司姑娘打断时未完的话,亦是一个难以寻觅的谜题。
逆天改命,最后到底是谁逆天而行,谁又改得了谁的命?孔雀如此,他人亦是如此。
星子闪烁,不可言说。且等着哪日得空,等着司姑娘将一切都告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