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田婼果然兑现了承诺。
高阳宫走水的时候穆棱正在御书房与大臣议事。前来报信的宫人颤抖着说:“皇后娘娘和明王殿下…还在高阳宫…”穆棱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连鸾驾都来不及召,就急急忙忙的跑向高阳宫。
天干物燥,火借风势蔓延得很快。虽然宫人侍卫们都努力救火,但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火势越来越大,而里面的人却仍没出来。
穆棱喘着粗气抓起一个侍卫就问:“皇后和明王出来了吗?”侍卫摇头。穆棱深吸了一口气,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冲进了火场。
殿内火势凶猛,气温极高,房梁和屏风陆续的砸下来。穆棱捂着口鼻一边低身前进,一边喊着田婼的名字。好久,内殿里传来田婼的声音:“陛下,臣妾在这儿!”
穆棱冲了进去,就见田婼灰头土脸被困在火海里,而她身后,明王则被一根燃烧的大梁死死的压住,虚弱得像是没有了呼吸。“烟烟,烟烟…”穆棱抱着田婼,不住的叫着她的名字,“还好你没事…”
田婼苦笑:“臣妾以为陛下不要我了呢。”
穆棱浑身都在颤抖:“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是朕的皇后啊。”
“是啊,我是陛下的皇后,”田婼看着正在咳嗽的穆棱,原本温柔的语气变得冷漠,“在你毒杀我父亲、陷害我兄长、削夺我田家权力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是你的妻子?若你当我是你的皇后,为什么要废太子,改立皇太弟?在你心里,只有田楣才是你的妻子,而我不过是联姻的棋子。”
“烟烟,这火是你…”
看着穆棱难以置信的表情,田婼觉得好笑:“对,这火就是我放的。明王是我杀的,就连陛下你也将死在这儿。到时候顾之即位,我便是太后,是权倾朝野的太后!我会重振田家,重振大历!”
“烟烟,你早晚会知道朕对付田家有不得已的苦衷。功高盖主,向来都难以善终,你那么聪明,该懂的。”穆棱剧烈的咳着,“你只是个小姑娘,哪里来的这么狠的心?这么大的火,你就不怕自己也会死在这儿吗?”
当然不会。
可田婼没有回答,反而扶起穆棱,两人在火海中艰难前行。烟雾弥漫,大火猛烈,不远处是侍卫的喊声。看着摇摇欲坠的房梁,田婼驻足,悲戚的说道:“少时我爱上一个人,可你却硬要我入宫。我丢了爱失了情,努力适应一国之母的身份。你给了我权力,让我尝到了权势的味道,却戛然而止,不仅毁了田家,还要毁了我。既然你那么爱我姐姐,便随她去吧,而我田婼,田家女儿所爱的,不过权势,只有权势。”
说罢,田婼狠狠一推,将穆棱推向火海,然后房梁伴着木料和火焰砸了下来,将穆棱死死的围住。穆棱双眼一闭,竟也落了泪,那泪珠蒸发在高温中。最后他说:“我爱楣儿,又何尝不爱你呢?烟烟,你要的话我就给你吧,你就替我守好这大历江山吧。”
田婼很快被冲进来的侍卫找到,虽然被烧伤,却没有性命之危。至于穆棱和明王,被侍卫带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呼吸。田婼扑在穆棱的尸体上痛哭:“陛下,若不是为了救臣妾,您就不会如此了…”
开平十九年,景帝驾崩,与圣元皇后合葬景陵。
世人都知道景帝为救皇后葬身火海,却不知道那是她田婼设的计。既杀了明王保住了太子之位,又除了穆棱为父报仇,还能使自己可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辅佐幼主,简直一石三鸟。
十里招魂幡,天下皆缟素。
景帝的灵柩停在宗庙里,文武百官跪拜。田婼一身素衣,面色憔悴,身后是正在抽泣的穆顾之。
“山棱崩,大历不幸。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恳求太子登基,以稳大局。”一个大臣跪下高呼。
迅速便有臣子附和,但是一个反对的声音传来:“太子年幼,如何治国?”众人转头,竟是襄王穆旦,他继续说,“先皇在世时就有意废太子立明王。明王虽不幸薨逝,但仍遵循先帝遗愿废幼立长。”
明明是自己心怀不轨想要争夺帝位,还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田婼仰头一笑,气宇轩昂:“你说太子年幼?那襄王可曾记得,高宗七岁即位,不也是开疆拓土文治武功的贤君明主?还有仁宗,十一登基,照样内整朝政外击北狄。”
群臣点头,附和确有其事。然而襄王却不放弃:“皇后区区后宫妇人,如何能在立储大事插嘴?未免有越俎代庖牝鸡司晨之嫌?再说,先帝为救皇后遇难,皇后娘娘不想着以身殉情追寻先帝,还在此指点江山,可是以为这大历天下姓田不姓穆?”
闻此,群臣皱眉,想起当日田氏权倾朝野功高盖主,都开始议论纷纷。说到底,这江山还是姓穆的,而田家霸占着三公九卿之位已经太久。再加上景帝之死过于蹊跷,而失了田丞相支持的田婼现在根本无力控制朝臣。
今日若是稳不住群臣驳不倒襄王,那么穆顾之登基无望,至于田婼,别说会失去荣华富贵,恐怕连带着田家也不得安生。
“本宫的命是先帝救的,本该随先帝而去。但是太子年幼离不得母后,本宫只得苟延残喘,扶持太子振兴大历,以报君恩。”田婼对着灵柩叩头行礼,然后下了决心,道,“既然襄王疑我对先帝的忠心,那么,本宫便殉了先帝而去。”
说罢,田婼上前两步抽出刀来,冷笑一声,就往自己左臂砍去。群臣惊愕,就连襄王也被此景震慑住。
田婼喘着粗气,痛苦的捂着左臂的伤口,染血的刀就落在她脚边。她竟然生生砍断了自己的左臂!!!
“母后!”穆顾之抱着田婼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就连大臣们也被震撼住了。田婼强忍着剧痛,她紧紧的按住血流如注的手臂,提高了声音:“太子年幼,为了大历,本宫以臂代命入葬皇陵,众卿可有异议?”
群臣面面相觑,然后跪拜:“臣等无异议。臣等恳请太子登基,以稳朝局!”
在这样一片鲜血淋漓中,穆顾之顺利登基,即使襄王满心不甘也再也阻止不得。听了众人高呼万岁,田婼满意一笑,便倒了下去,没了知觉。
等田婼醒过来已经是半月以后,伤口已经结痂,还安上了白玉作的假臂。
穆顾之就守在她的榻前,见她睁了眼就扑了上去环住她的脖子就哭:“母后终于醒了,儿臣以为再也见到母后了。”
她答:“母后说过会帮你的,就不会离你而去。”
新帝即位,尊田氏为太后,复田家荣宠。因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军国大政皆由太后出。
穆顾之丝毫不觉得田婼夺了他的权力,他还是爱时时刻刻往凤璋宫跑。田婼大部分时候都会笑着和他说话,或是将那白白糯糯的糕点小心翼翼的喂他。
穆顾之总会献宝一样在田婼面前展示太傅刚教的剑术或是诗词。他努力的挽着剑花,然后搞得一身汗,再由田婼用手绢替他细细擦净。有一次,他刚学会了一首诗,便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隔着屏风对田婼念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田婼正在烹茶的手一抖,瘦削的身子都在发抖,过了好久她才问:“顾之今年也有十一了吧?”
穆顾之点点头,然后问下文。田婼看着他,稍稍紧了紧眉,说:“母后该为你娶妻了。”
还是孩子的穆顾之如何懂得了那么多,只是问什么是妻子。田婼告诉他,妻子就是将要和他走过一生的女子。穆顾之似懂非懂的抬头问:“那母后也会陪我走过一生吧?”
田婼轻轻点头。
田婼挑中了长兄的女儿田采薇。新帝大婚的那日格外热闹,田婼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婚礼。
半夜,穆顾之逃回了田婼的寝宫,哭着说:“母后,为什么采薇姐姐会在我的床上?”
田婼告诉他,那便是他的妻子,他们将一起走过余生漫漫。可穆顾之又哭又闹,只是说要母后不要采薇。最后实在没法子,田婼抱着他哄了一晚上。谁也没想到,新帝的婚礼会是这般光景。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不同寻常。
时间流逝一晃七年,穆顾之已长成颀身玉立的少年,只单单往那儿一站,便引得世家女驻目。可后宫仍只有皇后一人,况且他们都清楚,穆顾之从来未宿在椒房宫。
田婼劝他要广纳妃嫔为皇家开枝散叶,尤其不要冷落了皇后田采薇。穆顾之沉默好久才讪讪的问:“母后果真希望我广纳妃嫔,宠幸皇后?”
田婼点头:“自然是。”
“那么,儿臣便如母后所愿。”
穆顾之从来都是听她的话的。他果然宠幸皇后,还选了大批秀女入宫。听宫人说,他最近宠爱的是新晋的云嫔。
闻此,田婼只是笑笑,然后不动声色的继续处理手边的奏折。
云嫔恃宠而骄,竟趁穆顾之不在打开了他视为珍宝、从不肯让旁人看到的画轴。画轴摊开的那一瞬,云嫔惊讶的捂住了朱唇,颤颤巍巍的吐出一句话:“居然…居然是…她…”然后,她拨开火折子,素手一扬,就扔了进去,火光骤起,如同饥饿的小蛇,啃噬着画轴。她怪笑着道:“哈哈,居然是她,是她……去死吧,去死吧,陛下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们都去死吧……”
刚好路过的穆顾之看到这一幕,顿失了理智,甩开宫人的手就冲了进去,半晌,灰头土脸的抱着一副烧了大半的画卷出来。他看着云嫔,脸色铁青,怒火丛生,啪的就是一巴掌,打得她瘫倒在地。
云嫔还想解释什么,又被失态的穆顾之上前就是几脚,揣在她身上。她痛得扭曲着身子,看着平时温润如玉的皇上不顾污秽,把那烧毁了大半的画贴在胸口紧紧的抱着,就像抱着此生最贵重的宝物。
呵,为什么会是那个女人?这是云嫔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这一辈子最后的一句话。她不知道,穆顾之爱画上的这个女人会这么深,深到可以完全颠覆他仁君的形象,也要自己付出最为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