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住进了长门宫,如同冷宫一样的地方,眼睁睁的看着刘彻立了卑贱的歌女出生的卫子夫为后,立了她的儿子刘据为太子。
为什么要用眼睁睁这个词呢,不是夸张,而是真的眼睁睁的。
住进长门宫后,大抵是环境的影响吧,另一种性格直接侵占了她的身体,把真正的陈阿娇赶到了不知名的角落。不能动,不能说的陈阿娇,就那样憋屈的困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着这个多愁善感的自己整日痛哭流涕以泪洗面。如果她能有一点儿的活动能力的话,一定要扶额表示对这个陈阿娇的万分嫌弃。
笑话,她陈阿娇哪里是这种软弱无力的女人!她是不高兴,但更多的是悲愤,悲愤刘彻居然立了卫子夫为后。那个卑贱的女人,哪里配得上这个位置?简直是在变相的侮辱陈阿娇!
然而,就算心中有再多的不喜,陈阿娇也无能为力,别说皇后之位了,就连她的身体,她都拿不回来了。
刘彻,也再没有来过。
多愁善感的陈阿娇(另一个人格)哭哭啼啼的,日夜盘算着想见他,要赢回他的心。
她买通刘彻身边的侍从,一边看着起居录一边在脑海中勾勒着刘彻每一天的行踪,魔障了一般。她打听到蜀中有个叫司马相如的才子,据说刘彻特别喜欢他的那篇《子虚赋》,于是,疯狂的陈阿娇竟不惜花了千金请来司马相如,请他为自己写一篇赋,希望刘彻读了之后可以感动万分幡然醒悟,以此来赢回他的爱。
司马相如没有拒绝,大笔一挥,一篇《长门赋》一蹴而就,妙笔生花辞藻华丽,其间写陈阿娇的悲惨冷宫生活,简直是闻之伤心不忍卒读。
《长门赋》传到了刘彻的手上,他面无表情的看完整篇文章,赞赏了司马相如的才学,对于冷宫里的陈阿娇,却不置一词。
陈阿娇在长门宫里,日复一日的等着刘彻的到来,希望一日,失望一日,最后倚着门低吟: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
朝闻机杼声,暮见西山后;惟怨方寸地,哪得竞自由;
青丝已成灰,泪作江水流;愿得千杯饮,一枕黄梁游;
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
粉腮贴黄旧,蛾眉苦常皱;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
犹记月下盟,不见红舞袖;未闻楚歌声,何忍长泪流;
心常含君王,龙体安康否;夜宴莫常开,豪饮当热酒;
婀娜有时尽,甘泉锁新秀;素颜亦尽欢,君王带笑看;
三千怯风流,明朝怨白首;回眸百媚休,独上长门楼;
轮回应有时,恨叫无情咒;妾身汉武帝,君为女儿羞;
彼时再藏娇,长门不复留;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情楼。”
这是司马相如为她作的赋,是她抛弃了所有骄傲尊严做的最后一搏,是她余生最大的绝望与不甘。
千金一赋,不如君王一顾。
那个由黄金双面镜滋生出来的性格,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慢慢衰弱,连带着陈阿娇的身体也虚弱了下去。可还是有好处的,毕竟彼竭我盈,那一方的衰弱,让真正的陈阿娇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她几乎是在与自己对话:“你看,你这样低三下四还不是没有得回他的心。”
另一个自己哭着说:“我已经这样努力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看我呢。我连厌胜之术都用了啊,为什么还是赢不回他的心。”
“所以我说,人嘛,还是该心硬一点的。何必委曲求全,让旁人耻笑了去。”
“你也在笑我吗?”
“是啊,本宫,也在笑你。”她顿了顿,道,“可又能怎么样呢?我说宵小之徒陷害我,其实不过是那面诡异的镜子,再怎么样你也还是我的另一面,说到底,这所谓的巫蛊案,的确是我做的。”
“可我并没有想过要伤害彻儿,我只是,只是想要赢回他的心啊。”
住在长门宫的日子,陈阿娇基本上是想通了,也明白了是谁在暗中煽风点火,毕竟如果没有人力,光靠黄金双面镜也是成不了事的。“你没有想过要害他,可他,早已容不得我们。况且,卫子夫、还有平阳公主,她们也都是容不得我们的。”
因为外戚的缘故,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刘彻容不得像陈家、窦家这样霸气的母家,而卫子夫基于自身考虑,也不想头上有这样势大的皇后,至于平阳公主,她自然是一心支持亲弟弟的。所以,他们无意之中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共同的敌人便是陈阿娇。
就算那不是巫蛊案,平阳公主和卫子夫也有办法让它变成巫蛊案,只需要一个由头,让所有人信服,然后名正言顺的废后。
一年之后馆陶长公主病逝,陈窦两家彻底败落。
陈阿娇听到母亲的死讯,没有忍住,终于哭了出来。
她的母亲啊,虽然是一个贪婪且虚荣的女人,但对她的爱却是不容置疑的。据说在废后之后,馆陶公主曾闯入未央宫质问刘彻废后的原因,她根本不信自己骄傲如斯的女儿会为了挽回一个男人的心而使用巫蛊之术。刘彻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面对馆陶公主的咄咄逼人,最后是平阳公主解了围:“无子。因为皇后无子,故废后。”
这算的上是一个正经且有说服力的理由,馆陶公主也为之哑口无言。虽然她没能保住女儿的后位,但从她敢闯大殿找皇帝对质的勇气中,就可以看出她对女儿的爱。
陈阿娇披麻戴孝,更是憔悴。
而另一边的刘彻,他坐在书房里,外面是寂寥的黑爷,房间里是燃烧着的长信宫灯,还有阅不完的奏折。他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到那盏宫灯上,回想起当年和陈阿娇成亲时的模样。
陈阿娇啊,可以算得上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之一,偏偏也是最骄傲的一个。因为她的美丽高贵,所以她有骄傲的资本。
可身为帝王的刘彻,并不需要一个过于霸道的皇后,相反,他更喜欢温柔贤淑且乖顺听话的女子,就像卫子夫一样,美丽听话,平民出身,没有庞大的母家可以威胁到他的政权。况且,卫子夫还生下了他的皇长子,这是陈阿娇永远做不到的。
上一次听到陈阿娇的消息,应该是《长门赋》的时候吧。很难想象她会变得像赋里说的那样:青丝成灰,泪如江水,这大概是文人的夸张吧。像陈阿娇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低下头来摇尾乞怜,乞求他的爱?
她不会,永远不会。她只会高傲的看着他,然后说他的皇位是她给的,所以她永远无需求他。
呵,多么傲气啊。
若她能软弱一点儿,若她能听话一些,若是她身后没有那样强大的母家,就是此生后宫只有她一人,就是这辈子没有子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她是陈阿娇,对他,她从来不肯低头。
刘彻放下手中的笔,把目光从朱批的奏折上移开,看着那盏他亲手做的长信宫灯。长长久久,互相信任,可惜到最后他们都辜负了这个名字。
记得当年,他亲自设计了图纸,为陈阿娇造了一盏前所未有的灯,但由于景帝在世时提倡节俭,他也不好意思从府库取铸灯的材料,便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东西来,无意间见着一面黄金的镜子,想着陈阿娇那样的性子,想必光是青铜是配不上她的,便在灯里用了这面镜子熔铸的黄金。这样一来,既不会违反景帝的命令,也可以为她打造一盏独一无二的灯。
虽然后来因为某些意外,这灯上裂了一个小口子,他也重新为陈阿娇打造了一盏新的灯,但却没有扔掉旧的,反而搬到了自己的书房。他想告诉别人,谁说帝王无情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他从来就很念旧。
就像他一直念着陈阿娇,那个年少时曾教他为人中庸之道的伶俐女孩儿,那个为了他不惜除掉意中人的狠心女子。
说起来,刘彻一直以为,陈阿娇喜欢刘荣。因为洞房花烛之夜,她惊恐的喃语。但他从不知道,陈阿娇对刘荣,只有愧疚。
刘彻叹了一口气,熄掉蜡烛,走了出去。门外服侍的太监问:“陛下,是去椒房殿么?”
他晕沉沉的回答:“去看看也好,朕好久没见过阿娇了。”
太监愣了一下,才道:“陛下忘记了,椒房殿的是卫皇后,至于废后陈氏,现居长门宫呢。”
刘彻轻叹一声:“哦,是朕糊涂了。罢了,既然提起了,便去长门宫看看吧。”
然后,他就去了长门宫,平生只此一次。
可是,不过一个时辰,他又面色苍白的回来,余生再也没有踏足过那片地方。第二天,废后陈氏的死讯传来,他也只是笑笑,当大臣问如何归葬时,他道:“按照翁主的礼节,葬在窦太皇太后及窦太主的陵寝吧。”
后来的人都说,刘彻娶陈阿娇不过一场政治联姻,所以巫蛊案废后,死后也只以翁主之礼入葬母陵,与后来葬在茂陵的刘彻遥遥相隔,死生不复相见。
司姑娘讲到这儿,居然停了下来,白九竖起耳朵等了好久也不见她说下文,便疑惑的问:“这就没了?”
“嗯,没了。”
“诶,这……这很不和情理啊,”白九不满的嚷嚷道,“你都没说刘彻去长门宫之后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没说陈阿娇是怎么死的,更没说那盏宫灯和双面镜的后来,这怎么就完了呢?”
“长门宫里发生了什么啊,”司姑娘做回忆状,“陈阿娇得到消息,说窦太主的死根本不是病逝,而是刘彻忌惮她的势力,所以派人投毒死的。但其实,这只是卫子夫等人放出、想要彻底离间陈刘两人的假消息。所以,失母的陈阿娇趁着那个时机,去刺杀刘彻。未果,第二天便死了。”
“诶,那么大一场戏,你就这么两句话就轻描淡写的说过去了?会不会太草率了?”
的确有些简单了,毕竟当时的事情远不如坐在茶室讲故事那么容易。
听到母亲死因的陈阿娇当即掀了桌子,控诉刘彻的无情无义,她刚强的性格彻底的压下了另一个懦弱与爱的性格。
既然往事已然成烟,既然誓言早已消散,既然你铁了心的要置陈家于死地,那我,便如了你的愿!
陈阿娇在心里暗自起誓,若是有机会,她必当亲手杀气刘彻以报家仇,大不了,然后自己再以死谢罪。
所以,当刘彻怀着一丝愧疚来到长门宫时,陈阿娇一言不发,直接把弯刀捅向了他。还好他常年习武反应够快,立即闪了开去,可仍是被划破了衣襟,他捂着流血的伤口,怒气冲冲的问她为什么。陈阿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道:“呵,既然你容不得我,容不得母亲,容不得陈家,容不得外戚,那我何必容下你?刘彻,我要杀了你!”
陈阿娇自然是没有成功的,刘彻钳制住她的手,恶狠狠的道:“你发什么疯?陈阿娇,你就永远困在这长门宫吧,朕,一生一世都不会再见你。”
“谁稀罕你的怜悯?”她大笑道,“一生一世算什么,我陈阿娇便是死了,便是到了黄泉,也不要与你相见。否则,我必然杀了你。”
是什么把这两个曾经相爱的年轻人逼到了这一步?是什么把骄傲得如同孔雀的陈阿娇变得像个闹市的疯婆子?是什么把刘彻变作了负心薄幸之人?
除了他们自己的性格和所处的大环境,还有那个诡异的、时刻出现在他们周遭阴魂不散的黄金双面镜。
自从陈阿娇怀着私心将它铸造出来,再把它用在了计谋中时,它也就开始了自己对主人的惑心反噬之能。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不需代价轻而易举就得到的,陈阿娇之所以能够打造出黄金双面镜,除了非同寻常的因缘,还有她那颗复杂多变的心,这是双面镜最喜欢的,也是最容易施展惑心之能的。
带着希望而来却带着伤痕离开的刘彻,从此刻开始,对陈阿娇的一切幻想却都灰飞烟灭。他再也不想见到她。
可是第二天,陈阿娇居然逃出长门宫,站到了他的书房中。
陈阿娇重新穿上皇后的常服,雍容华贵,美得不可方物,她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做一个了结的。当她看到摆在书房中的那盏长信宫灯时,她放肆的笑起来,朱红丹蔻的指甲虚捂着脸,她说:“哈哈,黄金双面镜,黄金双面镜,惑心终祸己,哈哈,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她并不知道这盏灯里有没有黄金双面镜,但这盏灯让她想到那镜子,她有些失常,甚至有些癫狂。
刘彻皱着眉看着她,一脸的不耐烦,却也没有喊侍从来带她出去。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告诉他,别赶她走,让她留下来。
大概是看到了长信宫灯,体内的另一个人格也慢慢苏醒过来,所以陈阿娇整个人变得很不正常,她时不时的大笑两声,时不时的又用灵动的泪眼看着刘彻,温声问他:“彻儿,哪个才是你?温柔的残暴的,痴心的无情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问过之后,她也不等回答,又自言自语,“我呢,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金屋藏娇,哪里是藏,是藏,明明是葬啊!”
刘彻就这样看着陈阿娇疯魔了一样,最后一头撞在了长信宫灯上。等他把她抱起来时,她已经满头的血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宫灯居然能够撞得死人。
宫灯上浸满了陈阿娇的血,像是染上了一层红釉,格外妖艳绚烂。她被满脸的血迷住了眼睛,手指向着宫灯,有气无力的道:“镜子,惑心,祸己……报应……哈哈……”
刘彻听得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只是傻傻的抱着怀里的人,却也不传太医,就那样看着她慢慢失去了呼吸,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不是刘彻狠心要她死,而是在陈阿娇的血液溅到灯上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脑中涌了出来,像是一颗种子,在血液的浇灌下生根发芽开出了花。那些模糊的记忆,不属于他的记忆,就那样神乎其技的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他记起来了,原来,那个每夜出入椒房殿与陈阿娇相会的人,根本不是木偶,也不是楚服,而是他刘彻,是大汉天子刘彻啊!
虽说那不像他,可却真真实实的就是他,内心深处,渴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期望一段纯洁美好且与人无害的爱情的刘彻。
那是被黄金双面镜滋生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不光陈阿娇有,刘彻也有。毕竟,真正的黄金双面镜就在他书房的长信宫灯里。他也有私心,也被惑了心。
难怪,难怪陈阿娇临死前会问,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或许她已经猜到了,又或许至死她也是不明不白的,带着满腔的愤怒和因果循环的恐惧。
从陈阿娇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推测出真相的刘彻把陈阿娇抱在怀里,颤抖着身子,吻了吻她满是鲜血的脸颊,轻声道:“都是我啊,每一个都是我。只是,你从来不肯相信,而我,也从来不知道而已。”
是的,陈阿娇从来就不相信,那会是真正的刘彻,她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另一个人格。但她忘了,就算另一个人格再不济,那也是她啊,被她深埋起来的一丝情绪。骄傲的是她,而那个软弱的渴望爱情的,也是她。只是她身在局中,从来没有看透,不曾相信罢了。
元丰三年,废后陈氏薨,归葬霸陵,谥号孝武陈皇后。
如白九所愿,他终于听完了这个故事,可却觉得心里有点儿堵,另外,对于那面镜子,他也是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起陈阿娇是撞在宫灯上死的,又看看那盏摆在潇湘阁、据说困住了陈阿娇魂魄的长信宫灯,他结巴着问:“这盏灯,该不会就是……”
“嗯,就是那盏,”司姑娘笑道,手却抚上了灯奴,“你看这斑驳的红色,不是赤铜,而是陈阿娇的血。”
白九吓得后退两步,差点儿撞翻了茶桌,相思一把拉住他:“你一只狐狸,怎么还怕鲜血啊?”
“我……我晕血不行吗?”这自然是假的。只不过白九虽然爱玩爱闹,但心地却是比大多数人都善良的,毫不夸张的讲,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杀过人。至于修炼法术和武功,除了自保之外,他却是把它当作耍帅的工具的。
相处那么久,相思自然是知道白九的脾性的,也不取笑,反倒是问:“姑娘,那陈阿娇的魂魄为什么会困在这灯里呢?还有那面镜子,又怎么样了呢?”
“她因宫灯而死,魂魄困在灯里也很正常,况且,她与灯中的黄金双面镜有如此深的渊源,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司姑娘道,“并且,我早就告诉过她,她的骨头,是用黄金做的。”
“人骨真的会是黄金做的吗?”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的骨头,与黄金双面镜,几乎是一脉相承。所以,她因灯而死,死后魂魄归于灯中,那架美人骨却成为了使用黄金双面镜逆天而行的代价。”司姑娘道,“所以,我很早就警告过她,潇湘阁里的书都只能看不能卖,尤其是那卷《惑心志》,她要不起。不是说价格,而是她付不起其中的代价。”
金屋藏娇,最后也变成了葬娇,不只是金屋,连同她自己,也是黄金骨,被葬在了那幽深的宫殿里。
惑心终祸己,虽然使用黄金双面镜暂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终究不是长远之途。这其中所需的代价,付起来,却是痛心疾首的。
或许,若没有那镜子,金屋藏娇的故事会在中途断裂,但,却不会有后面的千金一赋和老死长门的事,也就没有误会,没有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