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苻坚从没见过如此骇人听闻的蛊毒,可为了慕容冲,他还是做了恶人。
当侍从捧着清河公主的心头血肉而来时,苻坚的身体明显的一抖,原来,那样鲜血淋漓的摆在面前,真的是万分可怖的。
可是那个紫袍男人,他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然后接了过来,便来到慕容冲的床榻前,将他的掌心划破,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沉稳而缓慢的念起咒语来。
随着他声音的忽高忽低,明显看得到慕容冲掌心血液的滚动,然后,便见那一抹血色如同会蠕动的虫一样,开始脱离慕容冲的手掌,向摆在玉盘中的心头血靠拢。
苻坚皱着眉头,强忍着恶心看着这一切,只见那血色融进心头血之后便不再动了,犹如一体。而此时,那紫袍男人蹙着眉头喊了一句:“火!”闻言便有宫人上前,火折子往玉盘中一扔,那盘中的血液却如同烈酒一样滋滋燃烧了起来,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惊悸的尖叫。
紫袍男人看着慕容冲脸上的死灰色慢慢散去,接过宫人递来的面巾擦了擦手,转头对苻坚道:“可以了,蛊虫已除,不日便会醒了。”
苻坚道了谢,着人领了下去,自己则守着慕容冲,想要等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自己。
果如紫袍男人所说,蛊毒一旦祛除,慕容冲也就很快醒转了,他悠悠睁开眼睛,便见苻坚一脸兴奋的守在床头看着自己,他瘪了瘪嘴,没好气的道:“你在这儿干嘛?”
“凤皇你终于醒了,”若不是碍于慕容冲现在心情不佳,苻坚极有可能冲上去抱着他就又亲又咬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道,“凤皇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吓死我了。”
慕容冲活动活动酸软无力的手脚,做回忆状:“我似乎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好像眼前有一团很厚的雾,扰得我什么也看不清。但我听到有人在叫我,”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扬头偷偷的看了一眼苻坚,面上显现出一丝不平常的红晕,然后才有继续道,“听到有人在哭,像是个小孩子。我拼命的想要逃离那个梦,可是后面的雾却一直追着我,笼着我,我逃不掉跑不了,只能困在里面。”
苻坚如同一只舐犊情深的母狼一样,动作轻柔的抚摸慕容冲柔软的发,出声安慰:“凤皇别怕,过去了,都过去了。”
慕容冲轻轻的点了点头,窝在一团,也不说话了。
而苻坚,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堵在嗓子眼儿,却又得生生的咽下去。
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更是知道如果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慕容冲自醒来后,便直觉认为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认为是自己睡太久了。况且,几乎是举目无亲的亡国奴,突然得到了一个位高权重者这样的关心和疼爱,虽然那个人是个男人,可即使是块坚冰,也会被人慢慢捂热了化了。慕容冲也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如果说刚开始是存着引诱和报复而来的话,那么现在,这些负面的情绪都已慢慢消弭,若不是还有那难以逾越的世俗的障碍,他怕是也会沦陷了。然而,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他无法辜负那个为他付出了一切的阿姐。
想到这里,慕容冲轻叹了一声,问道:“阿姐……可还好?”
苻坚的心里咯噔一声,敛了敛心神,这才道:“哦,很好,她不知道你病了。”
“的确不该让阿姐替我担心了,”慕容冲接过话来,“阿姐也喜欢槐花,改日我想去她宫门前种一株。”
苻坚点点头,声音低沉:“等你身体好了再去吧,要不然她瞧见了,会忧心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苻坚只觉得心中那块大石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若是再说下去,他早晚得在凤皇面前露馅儿了。于是他借口凤皇刚醒身体仍然虚着不宜太过劳累,自己则走了出去。
慕容冲不疑有它,看着苻坚远去的背影,喃喃说出了自己停顿了一下的在梦里的情形,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声音急切却温柔,喊得是:“凤儿。”慕容冲终于开始正视这两个字,他隐隐觉得,或许,或许苻坚并没有欺骗他,他也许真的就是凤儿呢。
那个梦里,噬人的白色雾气,亦真亦幻的场景,其实,便都是凤儿的记忆,类似于上辈子的与苻坚在一起的记忆。
而慕容冲,阴差阳错般的,他在梦里,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恍若隔世。
而苻坚,他也发现了慕容冲对自己微妙的情绪变化,但他来不及欣喜,便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虽然他已然告喻全宫,若是谁敢说出清河公主的死讯,杀无赦。可是,他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只要凤皇前去冷宫看望,只需要远远的看一眼,那么,所有的惨淡的真相都将毫无遗漏的呈现在面前。到时候,那些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的信赖与爱,又会随之灰飞烟灭,转而变成深沉的恨。
苻坚烦躁的揉了揉头发,突然,他想到那个能够解蛊毒的紫袍男人,既然那人来自苗疆,又会蛊术,那么世间是不是也有一种可以让人遗忘的蛊?苻坚眼里射出些许精光,觉得此法可行,他可以让凤皇忘记所有不愉快的,而记住所有他想让他记住的,从此以后,管它世事如何变化,都与他们无关。
思及此,苻坚兴奋的站了起来,喊道:“去,去请紫袍先生来!”
内侍诺了一声,踏着轻盈的步伐而去,苻坚自己则紧张的搓着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他已然在幻象日后与慕容冲的幸福生活了。
不多时,内侍匆匆回来,急道:“陛下,先生……先生他不见了!”
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咯噔一下提得老高,苻坚皱了皱眉,尽量平息住不快:“许是去别处走走了,可有派人去找?”
“回陛下,都找过了,没有。”
皱起的眉头又拧紧几分,苻坚心中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厉声吩咐道:“去,严加看守各个宫门,派人去找,找到了立刻给朕带来。”
从这一天起,秦宫里开始戒严,各个角落都必须搜查,连冷宫也不放过,唯一没有惊动的地方,便是慕容冲的寝宫了。
苻坚愿意给他一方天地,在那里,没有血腥与残酷,没有悲伤与背叛,虽然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小把戏,可是,这个已然是他现在所能做的最大的事情了。
紫袍男人果然是要出宫,被及时察觉的到了不妙的苻坚派人拦截在了东门口。五百羽林卫身披厚甲手执戈锐,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男人。
紫袍男人静静的站在,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兜帽放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隐隐看得见他左眼上诡异的青黑色花纹。
苻坚站在外面,声色冷冷的看着他,道:“先生医好了凤皇,本是大功一件,何必急着要走呢?朕说过,重重有赏的。”
紫袍男人并不答话,平淡的面容里透露出一种讥笑之意,他抬了抬头,看着南边的天空,明明并非早晚,却有浓浓的云,云彩里面有火一般的颜色。他意味深长的笑,然后答非所问:“陛下可知道生死蛊?”
苻坚哪里会知道这些苗疆之事,被问的一愣,却听对方又说:“陛下,你太贪心了,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看来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意,苻坚心道,从他的话语里,恐怕是不愿意为自己做事了。
这么多年了,苻坚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变成生杀予夺的帝王,还能记得对凤儿的初心,已然是难得了。而在这样安逸且高贵的生活中,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苻坚,他俨然一个帝王,于不顺心者便是,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便杀之。
于是,短短的一刹间,苻坚已然下了杀心。他朝着羽林卫的头领轻轻扬了扬手,对方便懂了,朝众人喊道:“杀!”
一个杀字刚落,五百羽林卫已然拥了上去,如同铁桶,密不透风,把紫袍男人密密麻麻的围在里面。一时间刀枪剑戟上下翻飞,犹如一场大战,只是从头到尾,紫袍男人都没有使出兵器,只是用了一个小小的青铜铃铛,一手轻摇,可嘴里却念念有词,便见有无数长相奇怪的虫子簌簌爬来,爬上侍卫们的裤腿,然后撕咬他们的血肉。
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很快打开了一个缺口,紫袍男人就地一滚,再一看时,他人已经在十丈之外了。又有人要去抓他,他干脆一扬披风,凌风而起,单脚站在雕龙画凤的屋檐上。他手里抓着青铜铃铛,却没有再动,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瞥了一眼冷宫的方向,稍稍低垂了下眉眼,便不发一言的踏风离开。
而后面,是羽林卫气急败坏的声音:“放箭,放箭!”
话音刚落,羽箭如蝗,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把紫袍男人射成刺猬。
苻坚虚眯着眼,看着那袭被万千羽箭追逐的紫袍,突觉得自己的皇宫竟然会让这种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随意进出,心里不免有些不快。同时,看着紫袍男人负伤逃走的样子,他又下了一道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追杀此人!”
苻坚有够傻的,他以为杀了紫袍男人就能把所有的罪恶都甩到他身上,把一个死人当成替罪羔羊。可是,先不说自己派出去的人能不能杀了这个身负异术的男人,就算他真的死在了羽林卫手中,那又能如何?凭借慕容冲的聪明劲儿,他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全程甩锅的一面之词?
再者,苻坚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失败得这么快。因为慕容冲,他很快就知道了清河公主的事。其中内情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是苻坚亲自下旨毒死的阿姐。
慕容冲怒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之时,苻坚还在书房里,有侍卫来说:“陛下,那个紫袍人的身形像极了一个月前潜入皇宫大内的蒙面人。”
说的是一个月前,有一个蒙面人闯入皇宫,不知是要干什么,但都还没有得逞,便被守卫发现,后来蒙面人便跑了,侍卫们追了大半个皇宫也没追到。此事在搜查过各宫无果之后便不了了之。
而现在,当夜参与过追捕之事的侍卫前来报告,苻坚只觉得头有些痛了,仿佛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不知从何时起的但是却足够笼罩着所有人的一个巨大阴谋。身在阴谋下的苻坚,首当其冲的感受到了其间的威压。
而苻坚还没有从这威压中缓过神来,慕容冲已然到了跟前。苻坚起身,对他轻笑:“凤皇。”
皇字刚出口,便见一道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在了苻坚的肩头。他不可置信的低头去看,嘴唇翕动:“凤皇……”
慕容冲像是丧失了理智的猛兽,把刀锋用力往下一压,嘴里喊道:“为什么要杀阿姐?”不等回答,他又红着眼道,“苻坚,你怎么不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