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场上舞乐正进行到中场,国师大驾,也并未惹出多大动静。看见的只相互举了举杯,算作招呼。
梁不正说着静晨的目光,向大殿中央的五个南域风情的舞姬望了一眼,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叫我过来何事?”
静晨回过神来,低声道:“你看她们几个,资质怎么样?”
“还……可以吧。为什么问这个?”
“舞乐开始之时,我听她们几个汉话说得都不错,让她们进太学去教书怎么样?”
“教乌逻话?”
“嗯。”
梁不正自然而然从矮几上端起一只酒杯,跟静晨手中的轻轻碰了一碰,旋即一饮而尽道:“那些老古董们,也许会颇有微词。不过,莘莘学子,一定求之不得。”
两人低声简短地交谈,必须离得很近,才能互相听见。在旁人看来,却是交头接耳,亲密无间。
转眼上元佳节,大婚如期举行。
因为有些繁文缛节来不及,也没有必要非废除不可,所以自寅时起,一对新人敬天,祭祖,昭告天下万民,接受百官朝拜,折腾足足一天。待到婚宴终于结束,身上的骨头也差不多散了架。
锦明宫里里外外一片红彤彤的,比之别处更加辉煌,喜庆,暧昧,耀眼。前厅寝殿到处都是彩衣翩翩的宫娥女官,明明春寒料峭,却站在院子里都觉暖意融融。
端着酒壶酒杯的宫女碎步退下,司礼女官道:“请陛下和君上安寝。”言罢只退至寝宫的屏风之外,与外面两排一十八位宫娥垂手恭立在一起,随时准备听命服侍。
那屏风上绣了花好月圆纹样的朱锦纱,只有薄如蝉翼的一层。便是再加上凤榻上的烟霞罗帐,也不过是多了些许朦胧。至少,外面那些宫娥焚香添烛的一举一动,里面的人看得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那些宫娥目视前方,并未有人侧视窥探。可是,毕竟这众目睽睽,不好轻举妄动。
静晨伸手指了一指窗户,梁不正立刻会意。两人一前一后地摸索过去,缓缓开启窗扇,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
窗下当值的小宫女刚要出声,梁不正及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从窗口接出静晨来。
小宫女大睁着眼睛,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巴,目送着两人无声遁去,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之中。
临风阁地处嘉胜花园之北,地势尤为偏远。仅在院子门口挂了两串宫灯,里面一片祥和静谧。
四下无人,也不必担心弄出脚步声,静晨献宝似的招呼着梁不正,一前一后爬上九层楼阁。
长空灵明透彻,银辉泻地,明月当空孤悬。站在高楼之上,几乎触手可及。垂眸楼下,盛世华灯流光溢彩,远远的汇集成一片灯海,几分迷离,几分缥缈,宛若置身仙境。
“你看,最远的那里是城墙,最宽的那个,是正阳大街。那里,是芙蓉渠,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空船……”
静晨将城中景致一一指给梁不正,梁不正轻轻握住她修长温凉的手指,捂在自己胸口,另一手揽过她的肩膀,将人拥在怀里:“风景哪天都能看。静儿,你已经招惹了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眼前光景一转,人已被打横抱起。临风阁是观景品茶,赋诗作画的地方,房中没有床,只有一张软榻还不算窄。
被这个人抱过很多次,这一次,明明应该是最安心的,却不知为何,心跳的如此剧烈,好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
清冽的气息缭绕在颊侧颈间,却不知为何竟带来炽烈的灼痛。软榻勉强可以容纳两人并排躺着,静晨想要往里挪一挪,还未撑起身体,却觉周身一沉,当下呼吸一滞,似乎要再也喘不过来。
贴的如此之近,她的每一丝颤栗,每一缕气息,每一下方寸大乱的心跳,都全然落入对方的感触之中。
“静儿,怕吗?”
“怕。”
身下的人吐气如兰:“突然好怕,怕有一天会失去你……”
“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琴棋书画回来了,紧赶慢赶,依然来迟了一步,宫里连上元佳节剩的元宵都吃完了。
送去的桃子没有在路上烂完,可是珊瑚小公主只吃了半个就絮了。阿琴呈上来一张精巧的雕花小弓,并一壶竹子削成的,只在箭尾装饰了白色羽毛的尺许小箭。一看就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静晨扯了扯弓弦,不错,有四五十斤重。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岂止是富有挑战性,简直就是明摆着欺负人。
她让人带这个回来,是想让自己跟玉姐姐求情,给她换个十四五斤来玩吗?
只听阿琴汇报:“陛下,珊瑚公主说了,她想要天上的月亮,请陛下射下来给她送去。”
“天上的……”
静晨下意识抬头望去,只看到金碧辉煌,龙腾凤舞的屋顶。想要起身,又想到现在这大白天的,就算出去也看不见啊,便问:“水里的不行吗?”
阿琴摇头:“水里的,她有很多。”
天色总算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梁不正在两个御前侍卫的陪同保护之下,爬上用绳子接了三段的梯子。无极殿的琉璃瓦上,静晨身旁放着雕弓羽箭,遥望着东天,痴痴坐着,眼睛许久都不眨一下。
无极殿本身已经足够宏伟,偏偏下方还有一百零八层白色石阶,晃得人不住眼花。梁不正甩了甩头,镇静下来,尽量不往下看,提心吊胆地靠近过去。
原本不打算让侍卫跟来,可是嘴唇嗫嚅了两下,始终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只好由他们傍在身旁。
“你们说这无极殿,为啥要造的这么高啊!”
梁不正这句话,其实根本不是在问,完全是为了遮掩自己被吓得六神无主的窘态。
可是两个侍卫却争着回答:“卑职知道,是为了彰显皇家威望,皇权的至高无上。”
“不对。”
静晨暂时收回悠远的目光:“这无极殿的高度,其实另有深意。我只说一遍,你们听好了啊。”
一国之君亲口教导,两名侍卫已经大喜过望:“卑职洗耳恭听。”
这时,她大概又是在跟人开玩笑,可音色却淡泊如水:“这无极殿之所以盖这么高,完全是为了方便哪天天塌下来,第一个砸到我……”
她伸手环过梁不正的肩膀,及时补充道:“我俩。”
天策十三年,无极殿前,拜相台上,一代女帝俯身跪拜,山河相托,七名太学学子自她手中接过相印,入主议政处,天下政权,自此交付承安七子。
同年,遣罗使周京终于乘风破浪,自罗雅城邦返航归来。天策四年入水扬帆的十七艘庞大海船,漂洋过海之后,如今仅剩五艘平安回航,其中还有三艘别具一格,一看就并非是本国所建的,依次泊入吴地外港。
使臣换乘吃水较浅的江舟,登上龙船。大海的腥咸莫测的气息,和广袤辽远的魄力涌上甲板。颠簸在风口浪尖三万多个日夜的中年汉子,此刻在这稳如平地一般的龙舟之上,却因情绪激荡,竟然无法站稳。
“陛下,王爷。周京,幸不辱使命……”
两人双双上前,将他搀起,静晨眼中莹泽闪闪:“周大人,一别九年,杳无音讯,我真怕我们今生今世,再也等不到大人荣耀归来。”
“陛下,王爷,周京也想你们啊。八十九次的暴风巨浪,十一次被困无人荒岛,毒蛇巨蚁防不胜防,装备给养损失惨重,倘若不是心里牵念着陛下和王爷,凭周京这点胆量见识,只怕早已葬身鱼腹。”
整整一个白天的大好光阴,就在君臣的相拥而泣之中,白白浪费。
随行使团中,所有人的礼遇封赏都有人去安排妥当。到了晚宴,静晨被重逢的狂喜冲得七零八落的思路,才终于明朗起来。
“周大人,当年吴梁二地的疫症,罗雅国王是如何回复的?那几个罗雅商人,可有引渡归案?”
“陛下。”
周京避席参拜:“臣等去迟一步,使团依据海图,抵达罗雅故址之时,那罗雅城邦,已在当时的一年之前,因为一场海啸引发的强烈地动,整个沉入茫茫海底。
臣在周边各国多方探访,得知那场地动之中,虽有人不少人乘船逃生,却也被狂风巨浪摧毁,无人生还。又雇佣他国采珠人,和我们的水手一起,下海探查,方知所言不虚。
陛下,罗雅城邦,已经万劫不复了……”
静晨眼神游移了一下,一个城邦,一个国度的命运,原来也跟一个人一样,在这苍茫天地,汪泽大海之间,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她低头瞅了瞅衣袍上蜿蜒流畅,磅礴壮丽的绣纹——什么江山永固,万世长存,不过是挣扎于上苍悲悯怜惜的一念之间,又或者颠覆在天崩地裂的灾难之下。
周京已经回席落座,静晨举杯遥敬。又听他道:“臣返航之时,沿途所经各国皆夹道相迎,大力相助,纷纷嘱意微臣代为向陛下问好。他们的使团,可能已经在路上了,很快我们的港口,就会忙得应接不暇了。”
静晨送到唇边的玉杯僵了一僵,接见外国使节,必须国君亲自出面。好不容易将国政大事推给了承安七子,这才轻松自在了几天?那些一早就计划好了的行程,到现在一个都还没去成呢。
四年前小珊瑚第一次行猎,亲手猎到了一头小鹿。一直养在大兴城的王宫里,连玉姬王后和兴正王都不让碰,就等自己过去吃呢。这无休无止地耽搁下去,只怕那鹿都要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