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七子之印,最多的已经传至第五代,最少的,也往下传了一代。其中有些是天妒英才,使得决策之臣英年早逝。还有几次,有的人糊涂,有的人明白。只是明白的人不说,糊涂的人只好乱猜。
毕竟,无论之前表现得如何忧国忧民,一旦大权在握,很难做到不忘初心。这相印,真像一面照妖镜啊,金光之下,原形毕现。
倘若是远居于市井乡野,一点点力所能及的贪婪和暴戾,或许罪不至死。奈何天子脚下,不容丝毫闪失,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很多年了,陛下十天半月都不开一次朝会,最近这个月,却每日早朝。在议政院和军机处之外,商议,并一步一步着手安署了监察使。
朝会未散,无极殿内突然有内廷女官仓惶闯入:“陛下,君上……”
只说到一半,女官便哽咽难言。静晨惊站起身,对满朝文武连招呼都没顾上打,转身直奔向锦明宫。
缠绵悱恻的丧钟声里,一朝国师寿终正寝,在女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没有疾病,没有伤痛,八十六岁的高龄,他只是太老太老了。
相依相伴到白头,一生别无他求,只恨鲫鱼多刺,海棠无香,人生苦短,儿女情长。
礼制未改,沿用前朝帝王之礼大葬,国丧整整一月。也幸亏如此,使得安远王朝从未考虑修建过的皇陵,有时间从头准备。多方商榷之后,决定帝君的灵柩,葬入前梁国王陵。
纸钱凌空乱舞,招魂幡遮天蔽日,浩浩荡荡的送葬大军开拔了。一个门道又一个门道重重开启,披麻戴孝的宫娥内卫依次跪拜。庄严的灵柩出了皇宫,出了城门,渐渐融进苍茫大地。
无极殿的金顶几经修葺,依然如当年一般巍峨壮丽。只是,这瓦上的积雪,竟然一个月都没有消融分毫。静晨的一袭白袍,几乎与这炫目的雪光融为一体。
世子……世子,从此,天塌下来之后,最先砸到的不是我俩,而是我自己了。什么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临风阁上的余音还在回荡,此生至爱却已经人鬼殊途。
温热的泪滴砸进雪里,迅速结成晶莹剔透的冰凌。
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岁月可以重来,什么血海深仇,什么手足之情,去她的傲雪夫人……自己啥也不管了,就老实巴交做他的世子妃。两个人整天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在一起,有事走鸡遛狗,没事游山玩水。然后……
然后……生大把大把的孩子,并且这一大把里,一定要有一个是男孩,好让他去哄小珊瑚玩。
可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连一男半女都不曾生下?而且,竟然从来没想过要给纳他几房妃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梁氏一门的千古罪人,将来有一天,自己有何面目追随他去梁国王陵?
宫中无论女官,侍婢,还是禁卫,都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了。这些新来的,也不晓得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天威难犯的,害得自己连句玩笑都不敢跟他们开。
有人在找,不等梯子竖起,静晨便几个起落跑到闲置的殿阁,跃下琉璃碧瓦,绕至一处喧嚣的宫道。
锦明宫中的孤枕清霜,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当夜,就下榻在无极殿后的寝宫。数日前下令抽查的公文,已经堆在案头,今夜正好加急处理一下。
琉璃灯盏中烛光萎顿了下去,折子上的娟秀小楷看不大真切了。静晨一连唤了两声,却始终没人过来添烛。
抬头一望,只见当值的两名宫女双双靠在柱子上,正憨憨地打着瞌睡。不知不觉,都是四更天了。静晨不再出声,由得她们睡去。兀自伸手拿过案头的清茶,轻呷一口,唇齿冰凉。
只得到偏厅茶炉那里去找水了。她站起身来,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似乎是有风吹进了寝殿,可是纱帐布幔,均不见丝毫浮动。就连自己垂在肩上的发丝,宫女臂弯里的披帛,也尽是一片寂然。
静。
静得有些非同寻常。
自己下意识的连大气儿都不敢喘,沉稳舒缓的心跳,仿佛都带着回响。
“陛下。”
一声轻唤,来人已经绕过屏风,跪至案前。她并未有意敛声,却也丝毫没有惊动两侧浅寐的宫女。
“阿琴?”
静晨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碗,绕上前来搀扶。多大年纪了,早就……哦不,是从来就免去了她们的礼数,今晚是怎么了?行此大礼。
不过,今晚的阿琴,似乎的确跟往日有所不同。行动潇洒自如,步伐稳健,全然不见了素日里的蹒跚,一点都不像耄耋之年的老人。
阿琴在她的扶持下站起,一双秋水明眸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是要将这张脸,以及这张脸上的银制面具一起,刻进心里:“陛下,奴婢是来向您辞行的。”
“辞行?你们要去哪里?宫里住得不好么?其实……我也觉得老住一个地方,有些乏味。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我跟你们一起去。”
静晨先是震惊,继而很快平静下来。活到风烛残年,已是侥幸。有些事情,的确不必再操心下去了,该应时而退了。
阿琴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含泪:“陛下,您不能去……”
“阿琴!”
静晨眼睁睁看着双臂从自己的手中滑过,身体倒退着向外飞出去。想要努力抓住一片裙角,明明扑过去,却抓了个空。
女子越发年轻起来,恍如当年安远侯府中的那次初见,只是身形淡薄得好似水中的幻影,缥缈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陛下,我是阿画。这么多年,难道……您依然没有分清楚,我们哪个是谁么……”
伏在书案上的人猛然惊醒,一杯冷茶被打翻在手边,顺着紫檀桌角的镂空花纹淅淅沥沥地流下去,琉璃灯盏中的烛火如豆,飘摇明灭,仿佛正在垂死挣扎着。
声音惊动了两个打瞌睡的宫女,两人的困倦霎时无影无踪,慌忙拿了蜡烛新茶来换上,又仓促找了手帕来擦沾到静晨衣服上的水。
“去永乐宫。”
静晨起身离开,宫女一愣,赶紧拿了灯笼,手忙脚乱地跟上。一边劝道:“这么晚了……不,是还这么早,琴棋书画四位姑姑,大概正在睡觉,还没起来……”
无极殿距离永乐宫不远,穿过一个花园,一汪池水,再有过一条回廊就到了。可是今日不知为何,尽管脚下迂回曲折的石板地砖,以及身侧的景致都在倒退,那恢宏巍峨的重重宫阙却似乎越来越远,无法逾越。
生死相随,不过是一句骗人的鬼话。当年相知相伴,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时至今日,都撒手而去了。
这一次的敌人,不再是帝王将相,不再是近邻远邦,而是似水流年,逝者如斯。
岳文清,阿文大夫,薛静晨,安州郡守……万一哪天自己也老糊涂了,忘记自己原本应该是谁,大概普天之下,再也没人能够帮自己想起了。
是该走了。
该走了。
这空旷冷寂的宫殿,原本就不值得自己留恋啊!
外面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晶莹无瑕,隔着浅薄的窗纱,都能看到它们掠过灯火时的影子。
宫娥都被打发了出去,巨幅的铜镜前,静晨缓缓抬起手臂,抚上眼前温凉的银片,摘下了这在人前人后,招摇显摆了四十年的面具。
依旧是眉目如画,青丝如墨。不明就里的乍看一眼,还以为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是静晨心里清楚,这眼前的光景,就是十足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起初的一二十年,还以为是自己保养得当,又有上天垂怜,所以朱颜凋零得比别人晚些。后来渐渐明白了,这跟保养无关,自打青帝驭龙而去的那年,自己出了梵音谷之后,身上的伤口就自己会愈合,容貌身段,也一直不曾变过了。
此时此刻,衰老是那么的遥遥无期,死亡也不知何时才能降临。这种被时光所遗弃的体会,更加深刻。
“……为师别无所求,只愿静儿将来……不要恨我。”
这是程璇玑说过的话,他说几十年后,一切自会明白。梵音谷方圆百里的草木岂止亿万,当年这些草木凋零一夜,就是借给了自己一天的生命,亿万棵,就是亿万天。
流金岁月滚滚而逝,泥沙俱下。却唯独自己一人站在岸上,眼睁睁看着他们随波而去。这是天策六十年了,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的荣辱兴衰,沉沉地压在肩上,积在心底,却想不到这原来只是一个开始。
恨?
不,怎么可能去恨他。伤口虽然会自行愈合,可倘若自己有心要了此残生,死,也绝非一件难事。
天策六十年的除夕之夜,一代传奇女帝驾崩,帝位高悬。朝中各处事务,以议政院,军机处,监察使为首,进行得有条不紊,国计民生亦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却惟有一事,无法确切记载。何以棺椁之中,不见尸身,只余一片巧夺天工的秘银面具。
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测推论,一时间罄竹难书,却究竟莫衷一是。
再后来,这些绞尽脑汁,孜孜不倦想一探真相的奇人异士,也都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枕霞岭,梵音谷,平灵关,梁国故地……去过了很多地方,却始终有那么几个,反反复复的踏足。久居,或者小住。漫漫长夜,孤灯冷月。点点的更漏声中,她一遍又一遍,一千遍又一千遍地,想起生命中浓墨重彩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张熟悉的脸孔。
生怕自己老糊涂了,忘记曾经,忘记他们,也忘记自已。春花开几度,秋月圆几回,新茶下山,陈酒上市……这些片刻的欢颜,就像河面上打了个水漂,转瞬即逝。孤独,思念,缅怀……那些经年的风霜与尘埃,却如同河底的泥沙,日复一日层层累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