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已经模糊,耳边也是模糊不清的话语,强撑着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躺在泥水中,阿奴已经感觉不到冷和疼痛,只是在听见模糊的医馆二字的时候,才勉力睁开了双眼,嘴唇开开合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只能不停请求着。
“她在说什么?”妇人皱皱眉,望着自己突然被抓住的脚踝,蹲下身,低声说:“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夫人,您真的要将她带上马车吗?她这一身的污泥,会……”
妇人摆手,打断了中年男子的再三劝阻,弯腰拉开阿奴的手:“你不用再说了。”
“可是她身份未明,这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夫人,我看还是不要冒险救她,”见妇人面露不悦之色,中年男子无奈地重重叹口气,最后道,“若是您担心,我们可以在附近找一户人家送她去医馆,毕竟,您的身份……夫人,还是我来,请不要弄脏您的衣服。”
一见夫人要自己动手,中年男子蓦然一惊,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了,更是逾越了身为管家的身份。心头猛然一跳,脸色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立刻将阿奴搬到了马车上。
“……不……不要……医馆,求您……”
挣扎着睁开双眼,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阿奴奋力抓着她的手……是手吧?那么温暖,如同从未体味过的母亲怀抱和安抚。温暖而温柔的手掌拂过自己的脸颊、额头、头顶,一点儿也不嫌弃自己的脏乱和不识好歹,带着无尽的耐心和安抚,阿奴鼻子蓦然一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见阿奴哭得可怜又委屈,妇人心里面也酸涩难受,身体上的病魔似乎令她更加不舒服。妇人犹豫一下,终究还是抵不过那双漆黑哀求的落泪眸子,点了头:“放心,不送你去医馆,带你回家。”
家?阿奴忽然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下去,漆墨的瞳仁极速收缩转动着,又忽然绽开,剧烈颤抖的眼帘抵不过心底下涌出来的放松和疲倦,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管家非常不赞同地摇头,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给他们关好车门,重新扬鞭往城内而去。
车内,妇人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白,时而轻咳两声,可听声音却非常压抑,似乎担心惊动了车内的其他人。管家无奈摇头,其实他非常不赞同夫人冒雨回家,但这些天一直阴雨不断,探亲回来的路上已经被耽误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等天晴了,没想到又下起了这场大雨。
待一阵轻咳平息,妇人拿出锦帕一点点擦去阿奴脸上的污泥。白色的帕子辗过阿奴的鼻尖,忽然,妇人温柔的侧脸一顿,手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眼里却满是激动和难以置信……简直太像了!
妇人心底滚动着各种思绪,不由催促管家再快一点。
也许这就是命运,没人能预测的未来。在时隔十五年后,它的轮盘开始再次转动,该相遇的人、相知的事,该有的真相,逃不了也避不开。
*********
这是一栋有着历史痕迹的宅院,高阔的门楼已经脱了艳丽的颜色,却毫不影像它的威严和尊贵。四周更是树影婆娑,若不是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在明媚的阳光下可以看见它完美的姿态,和深沉不可侵犯的古老传承。
青石墙壁上的绿色植物,点缀着或红色、或粉色、或白色的小花,送过来一阵阵沁人芬芳……
管家敲响了旁边的侧门,很快门被从里面打开,出来的人一见是管家,脸色大变,立刻招呼人点亮宅子内所有的灯火,撑开油纸伞出来迎接车内的人。
“当心一些,”妇人站在油纸伞下,嘱咐管家动作轻一些,“将她送到我的房间,去找家族医师过来……就说我病的厉害,还受了一些伤,记得带最好的伤药过来。”
妇人有些忧心,这个有着她熟悉面容的小姑娘,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衣衫上是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特别是小姑娘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更是令人心疼。
女侍不用吩咐已经紧而有序地端了热水过来,妇人又立刻吩咐她准备干净的衣物。在女侍将用热水洗好的帕子擦上那张残留着顽固污泥的脸时,锦帕下的双眼蓦然睁开,警惕而戒备。女侍一惊,差点就叫出了声音,对于平平淡淡长到这么大的女侍来说,她是完全没遇见过这样恐怖的事情。
“您……您醒了?”女侍压下心底的害怕,明明比自己还要小的未成年女孩,为什么就是害怕看向她的双眼呢?
听见女侍惊慌的声音,妇人侧过脸看向床榻上的阿奴,快步走了过去,接过女侍重新洗好的锦帕,目光满是温柔地说:“别怕,这是我家,不是医馆,你不用担心。”
她动作轻柔又利索,彻底将一张被泥水浸泡后的脸给清理了出来,原本只能隐约看见的面容完全暴露在眼前,妇人心跳的更加厉害,目光微微一沉。
捕捉到了妇人眼神的变化,床榻上的阿奴立刻翻身滚下了床,用了很大的力道,就地一滚的时候,屈膝弓腰,双手在地板上用力一按,动作一气呵成,借力往外冲去……仿佛听见了手腕被扭断的声音,妇人面色巨变,正要出声制止小姑娘自我虐待的举动,小姑娘却如一头蛮牛,冲着门缝就蹿了出去。
妇人一愣,正要着人将逃跑的阿奴带回来,阿奴已经被赶过来的医师提着衣襟拎了进来。
“她受了伤,不要这样提着她,快点放到床榻上,”妇人皱皱眉。
夏礼安四十上下,相貌端正,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袍,眉目间一片清冷。他不急不慢将阿奴送回床榻上,见她无声挣扎的厉害,右手在阿奴的脖子上轻轻按了一下……阿奴眼瞳中闪过瞬间的惊恐,挣扎着想要远离伸过来的大手,却根本躲避不了,只能让自己被动地陷入了黑暗中。
“听管家的意思,我便清楚夫人您没有受伤,”夏礼安并没有着急救治阿奴,而是看向目露不赞同他将不听话的病人弄昏过去的夫人,低声说,“夫人,您喜欢捡小猫小狗回来大家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可是您这次捡回的是个身份不明的人,而且身受重伤,非同一般。”
最近,骁郢城处处透着紧张,他看见暗影楼的人在这里出入过,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直觉,这一次夫人是捡回了一个麻烦。
“我知道,”妇人被责备,却没有丝毫不悦,她坐到阿奴的身边,用热水给她清洗着双手,双眼中满是母爱的光辉,“在她向我求救的时候,我就放不下了,也许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倒在泥水中的小姑娘,明明已经没了力气,却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踝,冰冷刺骨和撕裂灵魂的疼痛也同时传到了她的心间,她再也不能放任将她一个人丢在雨中:“当她睁开眼求我的时候,表情是那么的绝望。不管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都要救她。”
“在骁郢城,什么时候沦落到让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遭遇这样惨不忍睹的折磨?”妇人表情愤然,她一辈子都没孩子,这是她难以言说的伤痛,也最见不得发生糟蹋孩子的事情。
到了嘴边的劝说,夏礼安只好给吞下去,送站在门口的管家汤文一个无能为力的表情。罢了,他是医者,救得是人命,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在自己手下死掉!
“先给她沐浴,身上的污泥必须洗干净,不能因为伤口就放过,”夏礼安低声交代一句,在一边开始准备伤药。仅仅在外面碰到的瞬间,他就察觉到小姑娘身上的伤有多严重。夏礼安眼底闪过一丝迟疑,这个女孩能不能救回来,还真的难以明说。
没有耽搁一点儿时间,管家和女侍准备了两大桶热水,在这个不太安静的雨夜,这座宅子显得更加不安和紧张。被喊起来的帮佣隐约听见了一些消息……夫人在探亲回来的路上受了很严重的伤!
热水被送进了隔间,妇人带着女侍亲自将阿奴放入木桶中,挽起衣袖给她清洗。木桶中的水几乎要将阿奴淹没,扫过伤口的水流让她紧皱起眉头,闷哼出声,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让人更加怜爱。
长长的黑发湿哒哒的拖在木桶边,女侍手脚轻快地将它们摞到一起,即使阿奴没有大声叫疼,仅仅这样的偶尔轻吟却让她更加不忍,想要快一点结束这一场折磨神经的洗浴。
长发被捋顺放到放水中,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白皙的背上满是伤疤,有些颜色还是粉红色的,女侍倒抽了一口冷气,睁大眼,惊愕:“夫人,您看?”
妇人皱皱眉:“她的身上……”那些伤明显是近期造成的,最长的时间不超过半年,而肩胛骨上的残缺印记是?
“你去让将给她准备的衣服拿过来,剩下的我自己来,”妇人目光越过那一片印记,压下了心底涌出来的不安思绪,手上动作却更加轻柔地清洗着阿奴的伤口。阿奴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没一会儿,木桶中的水已经变成了红色,散着浓浓的血腥味。
********
风雨吹打着木窗,一阵阵吱吱呀呀声,在明辉的灯光下,越加萧瑟。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疼到麻木的身体正被什么东西擦过,耳边的声音听得不太真切,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那么温柔,好像很担忧自己。
还有谁会担忧她?
殿下?太子殿下?小尔姐姐……
阿奴费力地伸手去抓身边的东西……那双在自己身上移动的手,温暖……恍恍惚惚,她有了一些脆弱和委屈,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角落下……殿下,好疼,救救我……
“一定很疼吧,孩子,忍一忍,忍一忍,乖,”望着不吭一声却不停流着眼泪的阿奴,妇人心疼极了,握上她无意识挥动的手,朝夏礼安说,“再轻一点,她都疼哭了。”
夏礼安深吸一口气,他从未见过夫人如此不理智的一面,这让他着实无奈,低声说:“她的肋骨断了两根,身子底原本就不好,加上最近似乎受伤不断,旧伤更是没做过细致处理,如果,我再不用点儿狠劲,她就别想再好了!”
妇人心疼地皱紧眉头,也知道这并非夏礼安的错,就有些手忙脚乱安抚着阿奴。
“不要动,”见阿奴有挣扎清醒的可能,夏礼安底喝,“你需要安静下来,处理好断裂的肋骨……不要乱动!”
“殿下……疼……”
从阿奴口中泻出的呻吟让夏礼安的手停顿了一下,面色变了又变,看向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的妇人:“夫人,她?”
“她仅是无家可归的未成年女孩,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妇人冷厉的眼神望着夏礼安,“夏医师今晚只是过来给我治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夏礼安微微皱眉:“没。”
整个星云公国,被称为殿下的有五人,而已婚的殿下仅有两位,这两位的正妻众人即使没有见过,也知晓她们不会是未成年的小姑娘,而眼前这位叫出殿下却没有成年的小姑娘,可能不是星云公国的人。
神思有些恍然,夏礼安手上的动作快上了很多,但不知道处出何种感觉,他的救治动作变得漫不经心起来,有种敷衍了事的举动。妇人看在眼中,却没再多说什么。
躺在床上的羸弱小姑娘也仅仅叫了那一声,再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大概是已经回过神,知晓了这里并不是她熟悉地方,不能让她肆意哭泣和撒娇,甚至连呻吟也不被允许。
她的倔强和坚韧让妇人心脏被揪得一阵阵酸疼,撑着累极的身子,让管家给阿奴煎药,却没有去休息的意思。女侍站在她身边,面色犹豫,劝慰道:“夫人,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还是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照顾这位小客人。”
在季家帮佣了五年之久的女侍李颖很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手段,不管现在躺在床上的小姑娘是什么身份,按照夫人对她的重视,就不能有被丝毫的怠慢,她自然知晓自己该怎什么做,该说什么,有时候更需要两耳闭合双目不明。
轻手轻脚给阿奴盖上春被,季家夫人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岁月为这位美丽的妇人增添的风霜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痕迹,特别是阴雨天,她的身子骨会变得更加不好。
季家夫人摇摇头,目光落在床脚的小小婴儿床上,她脸上忽然有种绷不住的疼痛和扭曲……早年,她也有过一个孩子,都已经五个多月了的身孕,却因为一场小的灾难而丢失掉,从此她的身子落下了毛病,再也不能生养。她不信邪,可是再多的信念,等了小十年也没等到一个孩子。那时候,在她身边长大的小姑子都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小姑子敬重她,就约定她的第三个孩子将交给她和夫君抚养,不管是男是女都作为将来季家二房的继承人。可是上天和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她欢欢喜喜准备好婴儿用品后去接那个孩子的时候,得到的消息竟是那个孩子被人偷走了,没有留下丝毫可以寻觅的踪迹。
假如那个孩子还在,和今天遇见的小姑娘应该一般大的年纪,也该有着这样一双漆黑的漂亮大眼睛和熟悉的秀清相貌,还有着活力的笑容……看向强忍着疼痛而微微颤抖的阿奴,季家夫人轻轻摸上她的脸颊怔然出神,晶莹泪水慢慢涌了出来,最后汇聚成串,滴落在阿奴的脖颈处。
“夫人?”惊诧夫人突然而来的悲伤和温柔,李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恍然醒过神,季家夫人擦去脸上的泪水,低声说:“天一亮,就去通知老爷,让他立刻回府……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
“是,”李颖轻轻应了一声,放轻脚步退出了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