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安静的客房内，只有偶尔传过来的蝉声令人心生烦躁。
林安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气似乎要下一场暴雨，而窗户上焊接上的铁条将这个客房变成了另外一个牢笼。如今，即使阿奴有了自由，也只是相对于这个房间来说……他保护不了她，即使这个时候，他依旧无力保护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着再也没有动静的小女儿，林安伸出手将她的身体放平。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也是真的不想和自己说话了，听着她微微浮动的呼吸，林安捏紧了自己的拳头，静默地退出了房间。
走廊的拐角隐藏着半只脚，落在林安眼中的脚尖明明晃晃刺疼着他的双目，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一想到过去种种，犹如被人掐着脖子还拿着刀割他心脏。林安阴鸷的目光闪烁几下，终化为了一片冷然无波。他双手交握在身前，用着不急不慢的脚步走了过去，并没有隐瞒自己靠近的声音。
“你还是回来了，”女子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岁月的苍凉。
林安靠在墙角，望着那张让他爱极了又恨极了的脸，苍然说：“你不开心看到我回来，每天都在哭，哭给谁看呢？是帮着你们隐瞒了真相的南亲王和楼主，还是给你那个自以为是的女儿和莽撞冲动的儿子看？”
“今天非要在这里说吗？”没有往日的风情欢乐，女子脸上一片清冷，微微扭曲的眉目就像一个凶残的厉鬼，但白皙的面色衬着她乌黑的双眼，竟然又有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林安目光闪动，波澜壮阔的情愫在几近疯狂的压制和那些冰冷的回忆中消失殆尽，他压低声音冷笑：“常夫人，我确实不想在这里说，免得打扰了阿奴的休息。”
“……阿奴，你们都叫她阿奴，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站在阴影中的女子，正是常夫人季红影，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变得隐晦难辨，叹口气，又成了一个纯真无忧的贵妇，“好吧，我也不想在这里说，我们去书房聊聊，毕竟有十多年没见了。”
吱呀一声，客房的门在外面的交谈声消失后被推开，阿奴瘦弱的身体从里面探了出来。探头望去，安安静静的走廊上见到任何一个人，她目光闪了闪，轻咬着嘴唇移动着酸软无力的双腿，一步步往两人消失的方向移去。
“阿……”，正巧赶过来的常黎轩，望着头也不回走远的背影，到了嘴边的声音只能压下。常黎轩皱皱眉，无奈耸耸肩，端着药碗认命追了过去。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声惊扰到好不容易能下床走动的小姑娘，再说常府中也没有阿奴不能去的地方。
虚掩着门的书房内，常夫人开门见山：“你们不该回来的，早在多年前，你答应带着她离开的时候，就不该再回到云都，更不该将她送到常府……阿尧有多么厌恶她，讨厌她的存在，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是不清楚，”林安冷哼一声，冷硬的嘴角微微扬起，讥笑道，“再怎么不清楚不明白，也比你们夫妻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扔掉仁慈多了。还有，如果当年不是你求着我，我更本就不会接手她，也不用背负上偷走婴儿的罪名，而她现在应该在季家过着千金小姐的生活，无忧无虑，也不会遇到这些糟心事。”
常夫人眼眶一红，她再怎么强势、再怎么目中无人、再怎么自私自利，被暗念着她的男子说成毒妇也难忍伤心难过，小声抽泣着说：“都是我的错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那时候……那时候，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非要将我强留下来，如果不是那一次，阿尧就不会怀疑她不是亲生血脉，不会怀疑我的不忠。这些年，他虽然对我依旧很好，却总是防备着我，实际上禁锢着我，我甚至连离开常府的自由都没有。”
“你们都说我自私自利，又有谁想过我的难处？”常夫人越说越愤怒，觉得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和悲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每每一看见她，我就像被打上了背叛的标记，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她就是我人生中的污秽，明明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我对不起你，我被恨冲昏了脑子，”林安深吸一口气，颓然道。
“你是对不起我，我们虽青梅竹马，可我选择了阿尧，你就不该再对我纠缠不清，”常夫人也是哭得伤心，梨花带雨地望着目露内疚的林安，“因为你的执着，让那个孩子被质疑，我也是没办法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阿尧将她弄死？”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将我的孩子送给你抚养，你不应该高兴？”常夫人瞪着眼，仿佛说如果林安敢否认她的苦心经营，她就不会再原谅他一样。
林安眉宇间染上一丝怒气，最后却冷笑出声：“季红影，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我喜欢你就该带着一个越长越像你的孩子在身边，就该为你抚养她成长？”
仿佛就在看一个哑剧，阿奴难以理解自己听见的话，怔然望着屋内的二人，就看他们嘴巴开开合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常黎轩眉头紧锁，直觉自己该立刻拉着阿奴离开，或是出声打断里面两人的争执，只是，对上阿奴突然望过来冷冽视线，常黎轩候间一紧，涩然地沉默了下来……
“季红影，你真是够了！”林安来回踱着脚步，“你什么都不清楚，不明白，什么怀疑她不是亲生的？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为了彰显他常凌尧的正直无私，为了那一个至高无上的元帅位子，他和南亲王商议好，牺牲掉阿奴，顶替流星计划中的缺位……如果不是你嚷着要给她测试什么能力，这个借口常凌尧就找不出来，阿奴也就不会成为没有用的棋子！”
“可是，当年，明明是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也是你提出要将她带走的，又怎么会？”常夫人辩解。
“再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外面正在偷听的一对兄妹，更没有看见门外佝偻轻颤的身体，脆弱到随时会倒下去的身影。林安紧紧盯着对方不敢置信的目光，喃喃自语：“再说这些都没有用……这些年，看着那张越来越像你少女时候的脸，我越看越生气，又越看越喜欢，我爱着她又恨着她，我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将她彻底隔绝在一个空间内，让她对一切都懵懵懂懂，甚至故意培养她的兴趣，将她推入了皇家学院，就为了完成任务早点回到星云公国。”
扭开视线，林安不再看那张已经引不起他任何一丝爱慕的脸，声音黯哑说：“你更不会知道，在她六岁那年，南亲王带着君世子殿下到了泫洛帝国，君世子殿下竟然会跑到影奴贩卖场……也许是天意，那天他看见了阿奴，想要将她带走。可是他又怎么会知道，阿奴仅仅是一个能随时被抛弃的棋子，我又怎么可能让他将阿奴带走？”
“有时候，我在想，若是那一天我没有思虑那么多，放任他将阿奴带走，至少她现在也可以在南亲王府内生活，作为一个仆佣也好过现在的身份，”林安目光越拉越长，穿过狭窄的窗户，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翻过了十年的岁月，一切回到了尚没有开展的计划前，他还有悔过的机会。
木然而立的阿奴，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起来，就像一个被打开机关的木偶人，忽然有了自己的灵魂，正在欣喜异常的时候，却忽然得知自己不过是一个仍人玩耍的玩具，还是那种能够被随意扔掉的不值钱玩具……
忍着窒息的难受和疼痛，阿奴隔着一道门，一动也不动。
“那个孩子不会再原谅我的，在她知道一切真相后，”林安握紧双手，沉吟着说，“但她又是那么善良聪明，一定不会恨我，只怕以后是真的不愿意再见我了！”
将心比心，这是当初皇太子教给泫亲王的话，然后泫亲王用他自己笨拙的方式换得了阿奴的信任和依赖，而他林安，却一点点亲手地将最深的父女情给断了……
“反正一切都无所谓，我只想换得一个人的平安，”在长久的沉默后，常夫人已经恢复她一贯的开朗，除了有些憔悴的面容和发红的眼眶，完全看不出一丝失态，“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过去，你可以为了帮助我，不要你的身份，现在，你也可以做到。”
“现在的林安再也不是以前的林安，”望着突然变得陌生的常夫人，林安压抑着怒火道。
常夫人无所谓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说：“你会的，你最擅长的不就是袖手旁观，然后用最简单而最直接的方式达到你的目的吗？”
“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常夫人轻笑，“林安永远都是那个林安，从皮肉腐烂到了骨血！”
她愉快地笑着说：“林安，你喜欢那张脸不是吗？不爱哪有恨呢？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和你再做……”
咚！
“阿奴！”
重叠到一起的声音打断了林安的愤怒，他飞快冲向书房门口，半掩在门后是脸色焦急的常黎轩，被他用双臂堪堪接住的阿奴面色灰白，大口大口的红色血液从她嘴边被不停吐出来。
林安身子一阵晃悠，这个孩子在这里听了多少？
望向两位愣住的长辈，常黎轩怒吼一声，“叫医师，快点。”
“我去找杨双，”林安回头看了常夫人一眼，毅然离开这个充满了死寂和绝望的房间。
常黎轩深深望了自己母亲一眼，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就像林安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冲动莽撞的人，永远都弄不明白父母的想法，更是看不透他们说得话什么时候是真实的，什么时候又是假装的，甚至不知道这些天母亲的哀伤哭泣，竟然只是因为看见阿奴的回归，让她觉得不开心，而不是心疼担忧阿奴。
“小轩，我？”被自己长子的冷淡眼神看得一愣，常夫人有些无措，慌乱地从身上掏出一个锦帕，急促说，“给她擦擦……”
“母亲，不管你们上一辈子有什么恩怨，但阿奴是无辜的，”常黎轩抱起阿奴，在她耳边低声安慰一番，望着常夫人说，“你们是长辈，作为你们的晚辈，我本不该指手画脚，只是，你们真的太过分了，不管你们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将一个无辜的生命随意践踏！”
“母亲，你好自为之，”常黎轩黯然说了一句，抱着阿奴往走廊尽头的客房走去。
**********
清晨的阳光照进二楼这间客房时，床上的阿奴慢慢睁开眼睛。习惯了每天醒过来从混沌无知到神经剧痛，形成了一种反射性的小心翼翼……不能动、不能说话，最好连眼珠子都不要转动！
然而，今天她却觉得身体格外的舒服，没有难以忍受的疼痛，没有麻木窒息的心悸，连胸腔中压着的东西都似乎消失了。
微微侧过脸，怔然望着床边趴着的那道身影，阿奴乌黑的大眼睛中徒然闪过一丝锐利的疼痛……这位新哥哥也不会护着她多久的，就像曾经对她很好的爹爹一样……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如果自己没法给他带来一定的报酬和利益。
身体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阿奴咳得撕心裂肺，身体更是蜷缩成了虾子，一下子惊醒了熟睡的常黎轩，他惊恐地跳了起来，一边大叫着杨双，一边轻声安慰着阿奴：“杨双，杨双……阿奴，没事了，别怕，哥哥在你身边……”
大手擦过阿奴的嘴边，五指立刻被染成了血红色，常黎轩一脸惶恐害怕：“别再折磨自己了，求你放过自己吧！”
良久，阿奴颤抖的身体渐渐地平歇下来，紧紧盯着常黎轩，眼神冰冷：“是你们在折磨我……我所熟悉的人，我所依赖的人，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是完全没关系的陌生人，都在折磨我……你们还想怎样折磨我呢！”
“阿奴，”常黎轩哽咽，求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想折磨你，从来没有想过，“别这样。”
常黎轩一阵头疼，突然明白，即使他没有这个想法，但在阿奴的心中，他和那些人早已经被划分为同类。或许林安的出现曾经是阿奴唯一的曙光，却在她恍恍惚惚想去抓着这道光的时候，它毫不留情用它的热度将阿奴灼伤了，连皮带肉烧成了焦黑色，再也不能复原了。
“阿奴……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你还有我，哥哥永远也不会放弃你的，”常黎轩艰难地开口，忍不住将她娇小的身体抱进怀里，随后目色坚定，在她耳边轻声说，“我遇到过泫亲王，就在你被暗影楼带走后的第二天，他带着人找到了骁郢城，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将你带走了。”
阿奴平复下来的身体骤然扭动起来，常黎轩只能稍微用力抱紧她，低语：“不要回头，也不要问，甚至不要有异样的表情……阿奴，不要难过了，至少还有一个人从不曾放弃过你，不畏危险独身闯入了星云公国的国土，只为了早点救出你。”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安静地任由常黎轩搂着，阿奴沉默良久，闭上酸涨的双眼，哑着嗓音问道。
听着她鼻腔中带出来的哭音，常黎轩心头一酸，嘴唇不安哆嗦着：“是哥哥自私，哥哥希望你能留下来。”
可现在他不会再这么想了，今天他说过的话很快就会被传到那些人耳中，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他很清楚，所以：“阿奴，哥哥估计没有办法再在你身边照顾你，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大概用不了多久，他会再次过来接你回去的……不要放弃自己，好吗？”
大脑有些恍惚，阿奴皱皱眉：“你？”
“我要走了，住在这里要乖一些，也不要和菲怡单独接触，她并不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姑娘，”常黎轩死死皱着眉头，他还有很多话要说，更是担心自己离开后阿奴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常家怎么艰难求生，只是他现在必须开始一场逃亡，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将来更好地站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