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净强拉着苏铮,一跑便不知道停下来,竟然一口气跑到了郊外,四野无人,玄净终于因为身体吃不消,伤处痛得浑身抽筋停了下来。
“玄净!你为什么拉着我跑,是那些人口中没个干净!”苏铮气道,“你要走你走,下次别拉上我。”
玄净没力气和她搭话,身体靠着树缓缓倒下去。
苏铮也因为生气而不去看他,背对着她往河边走去,捡起地上的石子就往河里丢,“凭什么……凭什么和尚的手就不能拉了,还有……还有凭什么对我们指指点点的,还说那些胡话。”
她气得狠狠地踢了一脚,“玄净!”
她转身一看,却并未见玄净跟在她身后,放眼望去,河堤上的柳树下躺了一个和尚,动也不动,仿佛一个死人。
苏铮被他吓着了,这一路跑来,她忘了他身上有伤。
她也忘了自己身上的伤还未痊愈,现在气消了,她也觉得浑身疼痛,她忍痛跑过去将玄净扶起来,摸着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我给你找药去。”
“没事,歇会儿就好了。”玄净抓着她的手道,“那些人说的也没错,色戒本也是佛门弟子该守的。”
“你……”苏铮脸色泛红,“你说这些做什么。”
玄净摇摇头,只觉得浑身乏力,他往身后的柳树上靠去,轻声叹道,“师妹不拘小节,是个爽朗本性,可这世间,到底还是有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师妹往后……”
“你胡说什么?”苏铮一把推开了他,“真恨不得你就死在这里。”
玄净微微一笑,他只觉得体内气息混乱,闭上眼睛不言不语,二人之间又是好长一阵沉默。最终到底是苏铮先认了输,走到河边去将衣裳打湿了,又过来帮他擦脸上的汗水。
伸手往他领口处一摸,只见他的衣裳也被汗水打湿了。
“你……到底怎么样了?”苏铮问。
玄净没答应她。也不知他到底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苏铮靠着他坐下,在他耳边轻声道,“小和尚,其实……我不怕别人如何说,就是与你一起挺亲近的,虽然你我相识的时间不算长,可你我是一路出生入死过来的,你虽总是说谎骗我,可你是个好人。”
“小和尚,你听到没有?”苏铮又推了推他,不见他有任何反应,此番才明白,他是真的昏迷过去了。
在这城郊,放眼望去,虽然也有人家,可她心里害怕,不愿意去,她怕别人又说她与和尚在一起,违背伦理,她也讨厌别人说和尚配尼姑,和和尚骗人的话。
“玄净。”苏铮抿了抿嘴,望着对面的人家,心一横,道,“算了,受人几句闲话,总比看着你死强。”
她一路驮着他往相近的人家走去。
在路上遇到了一辆牛车。
赶车的是个老人,老人见她一个小姑娘驮着个和尚,便停下了车,问道,“小姑娘,这位师傅怎么了?”
苏铮因刚才城中的经历,对人还怀有敌意,不敢靠太近,见老人主动与自己说话,便不由后退了一步,生怕对方带有歹意。
老人看出她的心思,指了指身后的车,“要是姑娘不嫌弃,可以上老身的车,老身送这位师傅去医馆。”
“你……你愿意?”苏铮眨了眨眼睛。
“这有何不愿意的?”老人也跳下车来,绑着她把玄净弄上车去,又给玄净身上披了一件袍子。
苏铮见老人确实没有歹意,也就放宽了心来,坐到老人旁边,也帮老人赶车,她从小随着周章元一起长大,除了练武之外,赶车这门技术也没有落下,跟着学了些,如今做起此事来,也还上手。
老人见她聪明伶俐,也甚是欢喜。
“小姑娘,你是哪里人?”老人家问。
苏铮道,“我是京里人,不过我出身的时候我爹爹让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命不好,不适合养在家里,所以就给我寻了个师父,我是在卉水郡长大的,如今我长大了,我师父说我该回来见一见我爹爹了,便把我送了回来,这和尚是我的师兄。”
“原来如此,那怎么不见你师父呢?”老人问。
苏铮道,“我师父在城里等着我们,刚才我与师兄一起走在街上,被人欺辱,师兄就拉着我跑出了城来,可师兄身上有伤,现在也是伤势复发才昏迷不醒的。”
“原来是这样。”老人问清了缘由,也将他们送到了医馆。
到了医馆,老人让门口的两个小厮帮忙,将玄净弄了进去。
苏铮拿出银两作为谢礼赠送给老人,老人却摆摆手,不肯要。
“老人家,那您家住何处?等我师父来了,我与我师父一起亲自登门道谢。”苏铮道。
老人指着头顶上方的那块匾额道,“我家,就住这里。”
苏铮抬头看了看,只见上方横匾上写着‘众生堂’三个俊秀好字。
“您……您是这里的老板?”苏铮惊讶道。
老人道,“老身姓胡,这间医馆也是这城里的老医馆了,不知姑娘的师父住在何处?姑娘若是对这城中不熟,老身可让人送你们回去。”
“不用麻烦了,等我师兄醒了,我师兄认得路,他会带我去找我师父。”苏铮道。
老人见她如此说,也不再多问,而是过去帮玄净诊脉下针。一番诊断过后,老人让人给他喂了一颗丹药,说是对刀剑之伤大有好处,吃了药,再睡上两盏茶的时间,就能醒来了。
这段时间,苏铮便跟着老人,帮老人递递东西,擦擦桌子,老人需要写字的时候,她就帮老人准备笔墨,她动作麻利灵活,老人对她也甚是喜欢。
两盏茶的功夫很快便过去。
玄净真的如老人所说的那般,真的两盏茶左右的功夫,就醒了。
玄净还未睁开眼睛,就见他动着嘴唇,口中喊着‘师妹,师妹’。
苏铮听到他的声音,又瞬间气他不过,往他耳边吼道,“你师妹已经死了。”
“师妹!”玄净竟然将她这话当了真,急的一下就坐了起来,睁眼却见她就站在自己旁边,不由松了口气,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你……你吓死我了。”
“是你吓死我了才对,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多亏我们遇上了这位胡大夫,你才得救的。”苏铮对他道。
玄净站起身来,向老人道谢。
老人摆了摆手,说相逢是缘,相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胡大夫,我的这两个不肖弟子给你添麻烦了。”
正当玄净和苏铮要对胡大夫告别之时,周章元跨门而入。
老人听到周章元的声音,双眼立刻放出光芒来,跑上去便要跪下,“恩人……”
周章元急忙扶住了他,“老先生不必如此称呼?此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当年若不是有恩人相助,老身又怎么有命活到今日。”胡大夫含泪道,原来在十多年前,他往外地运药回来,途中遇到打劫的,当时周章元正好路过,救了他一命。
十多年过去了,他虽然老了,可周章元却正年轻,那一年,周章元十六七岁,今年,二十七八岁,模样上并未有多大变化,只是人沉着冷静了不少。
“这两位……是您的弟子?”胡大夫道。
周章元点点头,二人又闲聊几句,周章元这才带着苏铮和玄净离开。一路上玄净都不说话,苏铮时不时地看玄净一眼,担心他的伤口。几次她欲要离玄净近一些,玄净却又故意走开了一些。苏铮见他故意与自己保持距离,心中想到,他定然是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往后都不与自己好了。
苏铮便也赌气,走到周章元的另外一边,二人一左一右,都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笑,周章元倒是第一次见苏铮如此不愉快。
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走过的时候,他便扬手跟小贩要了三串糖葫芦,左右给他们二人各给了一串,自己拿了一串。
玄净看着周章元递过来的糖葫芦,愣了愣。
周章元举着自己手里的那一串,咬了一颗嚼着吞下,“怎么,你不要?”
玄净见周章元都吃了,便接了过来,也吃了一颗。
“师父,您说我爹爹真的愿意见到我吗?”苏铮紧张地问,毕竟当初是她爹爹把她送走的。
“自然会。”周章元道。
“可……可当初是他不要我的。”苏铮道,其实在这次回京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见到自己的爹娘,在她的世界里,她觉得有师父就已经足够了。剑阁落入贼人之手,十里城沦陷,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周章元告诉她,他们要进京去了,对她来说,见父母这一天实在是太遥远了。
她一点准备都没有,一路上有师父和玄净陪着,有说有笑,她也没觉得有多紧张,可刚才与玄净那么一闹,心里不由加倍悲伤起来,眼见着就要走到宫门前,她竟然有些怯步了,她说,“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我是天煞孤星之命,会连累他的,他是帝王。”
“我们去看看就走,生养之恩应该永远铭记不忘。”周章元道。
走到宫门前,周章元拿出通行的令牌,守门将士验证过后便放他们通行,接着便是过一道门经一次通报,一直走到天都黑了,他们还未走到皇帝住的地方。
苏铮抬头望着这宫宇,心生敬畏,再看到天上挂起来的那一轮明月,她竟然止步不走了。
“这里……真像是牢笼,陌生,孤独,寒冷……”苏铮望着前方的路,有些不愿意走了。
玄净望着她茫然的模样,往回走了两步,牵起她的手,“走吧,在前面等着你的,是你的父母。”
苏铮任由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掌,她点点头。
待她走进御花园的时候,只见满园灯火璀璨,处处挂着水晶宝石,宫女的太监站在小径两边。
苏铮抬眼看了看师父。
周章元对她道,“走吧,你父亲就在里面。”
苏铮抚了抚心口,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捏起拳头给自己打了一口气,“总不能怂了,把师父的脸也丢了,要是他实在是不喜欢我,我再跟着师父离开就是了。”
“他会喜欢你的。”周章元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公主,你的母亲,也是这天下最漂亮的女人。”
“是吗?”苏铮问。
“你去看了,自然晓得为师没跟你说谎。”周章元道。
苏铮紧张了整个下午,脸上终于绽出欢快的笑容来,她回头对玄净挥了挥手,“师兄,那我去了。”
“恩。”玄净也朝她笑了一笑,让她快去。
她走在前面,周章元与玄净紧跟在她身后。
幽静的湖面,点燃了万千花灯,别致的亭子立在湖水中央,一位漂亮的宫娥划着小船在湖岸等候着他们师徒三人。
“公主殿下请。”那宫娥道。
苏铮踏上小船,两手藏在衣袖里,看着湖心小亭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站在亭子外身穿玄色长衫的男人望眼欲穿地看着她,等着她。
船还未停靠稳当,那男人就急忙伸过手来,要跳上船来接她,抱她。
她愣了片刻,到底还是如同木偶一般扑入那男人的怀中,语带哭腔地喊了一声,“爹爹。”
“恩。”男人紧紧地拥抱着她,满脸热泪,好久过后,仍旧舍不得松开,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铮儿,铮儿……”
“爹,我,我臭吗?”苏铮在他怀中担心地问道。
“臭?”男人松开了她,傻了眼地看着她。
苏铮低下头去,沮丧道,“果真……是我太臭了,一路奔波,没时间梳洗便冒冒失失地进宫来见爹爹了。是阿铮唐突了。”
“哈哈哈!”男人笑道,他捏了一下苏铮的脸蛋儿,可随即他的情绪又沉了下来,凄然道,“是爹爹不好,让你在外面受苦受累,不过我的铮儿怎么会臭呢?爹爹闻不到……”
“哼,您闻不到那是您鼻子坏了。”
到底是亲生父女,不一会儿便熟悉了起来。苏铮放眼看去,见一个衣着装扮素净,姿容姣好闭月羞花的女人倚着柱子站立,那女人眼角禽着泪水,望着她,不言不语,想要靠近,却又忍不住后退。
“母亲……”苏铮喊道。
那女人点点头,转身便依偎到身侧伺候的宫娥怀中细声哭了起来。
今日是她身为母亲以来,第一次见着自己的孩子,转眼间,竟然已经十六了。
“母亲……”跳下船去,跑到女人身边,她第一次见着自己的母亲,她多想抱一抱她。可她……却伸不出去手,她们之间,是那么的陌生。
周章元这时也从船内走出来,看到他们一家人团聚,本该欢喜的,可他的心……却不由沉了下去。
皇帝见到周章元,感激地抱拳一拜。
“陛下,如何使得!”周章元见他一拜,急忙跪了下去。
“使得,若非有卿,铮儿如何能成人?”皇帝道。
“能照顾公主殿下,是草民的荣幸。”周章元道。
听到师父和父亲的对话,苏铮仿佛丢了魂一般,一瞬间,她将父亲和母亲都忘了,她眼中还含着的泪水也忘了落下来。
她从未见师父给谁磕过头,今日……她却见师父跪在一个男人的面前,五首触地。哪怕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她的心也如同被针扎了一般。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不顾了,立刻就跑回了船上,把师父扶起来,“师父,您起来。”
“公主殿下……”周章元看着她,二人之间的师徒情分,仿佛就尽于此了。
“师父。”苏铮从未见周章元对自己如此生疏过,这时,她竟然觉得那些人说师父是个寒冰雕琢的人儿这话不假……
他就在自己眼前,可他距离自己,却是那么遥远,他待自己的态度,是如此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