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铮每次醒来的时候，清曲都在她的旁边。清曲很喜欢弹奏曲子，她总是不停地弄着那几根琴弦。
今日，她的曲子弹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了。
苏铮楞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却不见她有任何动作，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现在她也只是清曲手下的一个犯人。清曲将她看得很牢实。完全不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如果她不在了。清曲就会弹奏另外一种曲子，听到那曲子，苏铮就会觉得腹痛，只有等到清曲的曲子停下，她的痛方才能够得到缓解。
不知道什么时候，清曲已经在她的身上下了蛊。
这一次，清曲安静了许久，苏铮悄悄地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看到了？”清曲的衣袖擦过嘴角。
苏铮点点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受伤了吗？
清曲道，“我哥哥在这周围。我挺不喜欢他的。”
“清笳？”苏铮道。
清曲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将琴弦割断。
“你这是做什么？”苏铮不能理解，清曲素来是个冷静的人，很少流露出自己的弱点和情绪。可是今日，她的神情，为何会那么的悲伤？
她的眼睛，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泪水。
清曲的手还落在琴上。只可惜这琴……已经弹不出声音来了。
清曲道，“我恨过一个人，他叫冯栎，但是，曾经我也爱过他。”
“他已经死了，你攻破了斛州。”苏铮道，斛州城破，曾经驻守南疆边界的冯家，被屠杀的一干二净。——那被杀死的人，是她的姑姑，她的舅舅，还有她的外婆……外公……
清曲道，“我也不知你面对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我能理解你。因为我的父母，从小就把我送走了……我生活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也知道，有一天我的至亲会被你的大军碾压，变成肉泥……”
“不会的。”苏铮忽然说道，如此坚定的反应，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道，“如果南疆不反，沧溟的大军就不会进入南疆，如果沧州不入侵，沧溟的大军依然不会打过去……”
“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清曲道，她缓缓地走到苏铮的身边，握着苏铮的手，“其实，我从未恨过你……最初见你的时候，是有几分好奇，因为我哥哥是那么的喜欢你。为了你，他杀了很多人，为此，我几次都想杀了你，可是，又想看看你能在我哥哥身上演出一些什么戏码，便……留了你，多次救你。”
苏铮沉默着，清曲说着说着话，竟然又呕了一口血。她撑着那张琴，勉强站起来，“其实，我早就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苏铮惊讶道。
清曲那么厉害，她率领大军攻入中原，她一直雄心勃勃，和中原的皇帝斗，和谢逸修为敌，也把自己的亲人当做仇人……
她……
清曲勾起嘴角，自我嘲笑一般的笑了一声，“从你体内取出噬尸蛊，被反噬了……它们现在，每日都会吞噬我的力量。”
苏铮扶着她，有些心疼，毕竟她只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她的眉眼，是那么的干净，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像是一个不曾被污秽侵染过的少女。
可是，她的那双手，真的杀过好多人。
她半个身子靠在苏铮的身上，“像我们这种人，得到的报应，都叫做咎由自取。阿铮……”
她的手掌轻轻地拂过苏铮的脸庞，“介意我这么唤你吗？”
苏铮摇摇头。在这一刹那，她只是同情清曲，这个从未将弱点表现出来的女子，此刻，就好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全依靠着自己，方才有力气站稳。
“因为周章元这么唤你……我挺喜欢周师父，只是我和他，不是朋友。”清曲道。说话的时候，她的呼吸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苏铮扶着她坐下。
她摇了摇头，却坚持要站着，她指着窗外，说道，“扶着我去外面看看。”
“你对我师父做的事情，足够让我杀了你。”苏铮道。想起师父经历的痛苦，她开始难以忍受这个人。
清曲却坚持着要往外走去。
苏铮拿她没有办法。本来是清曲囚禁着苏铮，没想到现在反倒成了清曲依赖着苏铮。
清曲道，“在你心里，你师父始终都是最重要的人吧。为了他，你可以闯孤鸿谷，甚至杀玄净……”
“我……”苏铮惊愕地愣在那里。
清曲道，“那天，你往孤鸿谷里闯，我知道原因，也知道你去了之后的结局会是如何。我不希望你死。”
“我和你，不是朋友。”苏铮道。
“可是，你我，都有相似的命运，从小都被抛弃在外，都是公主，本来应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清曲道。
其实，苏铮在卉水郡的那十六年里，她并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师父对她的好，已经足够让她忘了这个世界对她的无情和陷害。
清曲道，“除了这一点，你我身上，还有一个相似之处……那便是生来就是无情之人。”
“我们不一样。”苏铮道。她扶着清曲走出门外，望着外面的枯树枝长出的新芽，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杀那么多无辜人。”
“你会的。”清曲温柔地拂过她的发梢。她的身体，在风中一点一点的消失。
她就好像是一缕烟一样，说散，就散了。
“噬尸蛊的毒性太强，极难控制，南疆清都没有了我，你便可以成为南疆的教主，放眼望去，数万南疆教众，都将听从你的调遣。”——这是清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看着那发光的虫子从烟雾中飞出来，然后钻入了她的身体。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虫心脏处散开，蔓延到了全身。
“啊……”苏铮卡着自己的咽喉，想要掐死自己来缓解这种痛苦。
她的意识，全被这种痛给剥夺了。等她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天下着雨。她的身体，已经被雨水淋湿。她昏沉沉的爬到屋内，将自己擦干，疲倦的坐在镜子前，她发现自己脸上的那些旧伤痕彻底的消失了……只是右眼的下方，那颗红点儿，依旧清晰。
屋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教主，暗香阁阁主求见。”
“太师父？”苏铮听到那人的话，楞了一下，惊讶道，太师父怎么会来这里？
对了，之前南疆被龙吟门和朝廷的大军堵在梨城的时候，是暗香阁救走了他们。说起来，南疆还欠暗香阁一个大人情。
“知道了。”苏铮自作主张，模仿着清曲的声音回了话。
等了会儿，苏铮又道，“带阁主去大厅等着，本座收拾收拾就过去。”
“是。”那人应声退下。
苏铮望着那挂在架子上的红衣。这一袭红衣，就仿佛是专门量身为她订做的一样。穿在她的身上，不大不小，还有梅花的香味。
她系腰带的时候，不小心摸到腰间的一个硬物。她用剪刀把腰带剪开，却见一封信从里面落了出来。
信的内容不多，只有几行：等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请你，代替我活下去，莫要让沧州的大军进入沧溟，如果你心中还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请在最后放我哥哥一条生路，他爱你，如果你愿意，我真的希望你是我嫂子，我哥哥是真的很喜欢你。清曲。
清曲就好像早就算到了这一天一样。她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就好像是在故意等着这一天来。
可是，清曲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她付出了整个南疆，最后，又把这一切都留给了苏铮。她所求的，又是什么？
难道就像她的信最后所说的一样，不要让沧州的大军进入沧溟？
苏铮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过了少顷，她方才回过神来，系好衣带，戴上面纱，她想要以清曲的模样活下去。至少现在，她需要以清曲的样子活下去，否则的话这还在中原的南疆大众要怎么办？
到大厅的时候，周维翼已经等了她许久了。看到她来，周维翼抱拳一拜。
苏铮也回了一个礼，“让阁主久等了。”
“不妨事。”周维翼道，“只是阁主能否把阿铮还给暗香阁。”
“……”苏铮没想到周维翼一来就会说这件事情，苏铮顿了一下，应道，“这是自然的，这一次暗香阁帮我们解了梨城的围，我们也没有理由要继续扣留公主。”
“如此，老身就放心了。”周维翼道，“那老身何时能够带那丫头回去？”
“这个……”苏铮避开周维翼的目光，想了会儿，问道，“最近兰花郡那边怎么样了？”
周维翼道，“不是很好，谢逸修反复无常，陛下的大军已经撤走。谢逸修暂时没有发动战争，也没有乱开杀戮。但，这个威胁不除，我等的心，也难安。”
苏铮点了点头，又问，“那太子呢？”
周维逸道，“在兰花郡，但是，没有人知道太子被关在了哪里，要救人，怕也不容易。”
苏铮想了想，她知道谢逸修的手段。便也没在继续追问，过了会儿，她对周维翼道，“阁主，我能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吗？”
“教主请讲？”周维翼也挤了一下眉头，那双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今日的她，给了周维翼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我能不能等除了谢逸修，再把公主还给你？”苏铮很没底气地道。
周维翼却是放声笑道，“哈哈，只要老身知道阿铮平安，老身也就放心了。如今看教主的样子，是真心在保护阿铮。推翻龙吟门，杀谢逸修，有什么需要暗香阁帮忙的地方，还请教主直接吩咐，暗香阁定当在所不辞。”
“多谢。”苏铮抱拳拜道。
周维翼扶她起来，“如果攻破了兰花郡，有一件事情，老身还想求教主。”
“阁主请讲。”苏铮道。
周维翼道，“无论如何，救出孽徒周章元……”
苏铮怔在那里。周维翼的那双眼睛，是那么的明亮，盯着她，仿佛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