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怀歌对吃的并没什么要求,只要给她酒,就算只上一盘菜她都不会介意。
菜陆陆续续地布了上来,易怀歌在军中长大,对佳肴没什么鉴别能力,看着满桌子花花绿绿的,大概只知道色香味俱全,比她平时在军中吃的要好上许多。
顾未殊眯着眼睛将酒坛打开,推给了她,道:“虽然说承绍城地处边疆,但是这酒楼的厨子手艺倒是不错,你来尝尝看?”
易怀歌道:“我对吃的没研究,厨艺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酒……”
她抓着酒坛凑在面前轻轻嗅了嗅,这才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由衷的笑容:“酒果真是好酒。”
顾未殊前段时间喝酒喝到头疼,这回不再主动找死了,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朝着易怀歌举杯,道:“以茶代酒,多谢易将军专门跑来一趟。”
易怀歌没说话,和他撞了下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喝得浑身舒坦的易怀歌看顾未殊也有些顺眼起来,她连筷子都不动,一直抓着酒喝个不停,瞥到顾未殊在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边笑边道:“你怎么喝个茶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身体就这么弱吗?”
被一个女人说弱,顾未殊还是头一遭,他姿态优雅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涵养十足,道:“周长吟好像比我还要弱吧。”
易怀歌毫不客气地把自己人也一起骂,道:“别比了,你们两个都弱得不像话,啧啧,真该把周长吟带来,让你们两个喝喝看,到底谁更逊一筹些。”
顾未殊笑了起来,道:“那他肯定比不过我,一个小白脸而已,我好歹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咳咳咳……”
他一时没注意,险些被一口茶水给呛个死去活来。
易怀歌皮笑肉不笑地帮他接了后面的话:“征战沙场的将军?嗯?”
顾未殊将杯子放下,捂着喉咙,半天才无奈地笑道:“好吧,其实我自小便有心疾,喝不得那么多的酒,嘘,这个可别告诉别人啊。”
易怀歌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顾未殊会将这种隐秘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告诉自己,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好。”
顾未殊冲她一笑,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贵为一国公主,为什么非要从小跑来你沙场吃沙子?有什么特殊的隐情吗?”
既然他都说是隐情了,就应该知道这种原因是不能对外人道哉的,不过他又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纯属玩笑的,还是真的想听了。
易怀歌大概是因为顾未殊方才对自己说出了自己的秘密,眉头皱了皱,没有像平常那样直接呛回去,反而认真想了想,道:“隐情的话,大概是没有的,我在军中都十几年了,就算有我也想不起来了。”
她之所以去军中是为了躲避朝中的龌龊事情,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讳莫如深的,反正只要有心人结合她在楼台中的处境想一想大概就能猜出来了。
易怀歌耸耸肩:“隐情是没有,不过明情倒是有。”
顾未殊来了兴致:“哦?愿闻其详。”
易怀歌道:“就是朝中的人看我不顺眼,总是明里暗里想要弄死我,我懒得和他们在京城中斗什么阴诡计谋,索性跟随我大王兄去了战场上,起码,死法是我自己选的,性命不会被人拿捏在手心中。”
顾未殊想了想:“也是。”
易怀歌又喝了一坛酒,脸上没有丝毫的醉意,就连脸红都没有,她道:“那你呢,你好好的王爷不当,又为了什么四处奔波?我看你这个样子,骨子里根本不是个吃沙子的命。”
顾未殊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一副兵痞子的模样,但是现在到了饭桌上,他那骨子里存着的王族的教养就从举手投足中透露了出来,想掩盖都不能。
顾未殊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才偏着头笑了起来,故作疑惑道:“我这个样子?哪个样子?”
易怀歌似笑非笑,没再重复,只是朝他举了举杯子,将一杯酒再次一饮而尽。
两人都是聪明人,顾未殊抿了一口茶水,转头看了看外面的灯火通明,漆黑的眸瞳中倒映着暖色的光芒,让他整个人看着如同一尊琉璃石像,又俊美又脆弱——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微微眨了眨眼睛,眸中的脆弱一闪而逝。
他依然像是平常那样坚不可摧。
顾未殊道:“我和你不太一样,在朝中并没有人想要算计我,我只是为了……”
他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才轻声道:“我是为了替我王兄守护半洛疆土。”
易怀歌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顾未殊道:“外人都传言说我和我王兄不合,所以才会终年在外面征战四方,从不回去京城,其实则不然。”
易怀歌道:“你……”
“我王兄总是让我回去京城,担心我一不小心就死在了外面,”顾未殊继续道,“但是我不想当一个事事都受着他庇佑仰仗的废物,我一直都想要向他证明,我能帮他开疆拓土,守家卫国,并不只是一个只贪图享乐耽于温香软玉的废物。”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手捏着玉制的杯子,半天没说话,易怀歌似乎知道他还有后话,也没有不合时宜地开口,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顾未殊捏着杯子的手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险些将杯子中的茶水洒出来,他似乎猛然反应了过来,失笑了一声,才带着点无奈,开口道:“可是,那也是以前了。”
易怀歌似乎也猜到了,“嗯”了一声,道:“他怀疑你了?”
顾未殊轻轻点点头:“大概是我不愿回京城的态度太过强硬,又或许是……王兄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觉得我想统率三军,霸占军权,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不一样了。”
易怀歌冷笑了一声,道:“帝王心,不可测,可是为什么每一个帝王都要去猜测军中当权者想要起兵造反呢?有疑心固然是好的,但是猜测过度,难道他们就不怕寒了将士的心吗?”
顾未殊似乎很想反驳她,但是细细想来,又发现易怀歌的话又没有什么错误,只好沉默了下来,没再说话。
这一话题聊下来,两个人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变得僵硬起来,顾未殊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原本喝得正起劲的茶顿时觉得有些枯燥无味,他皱着眉换了个杯子,从易怀歌那里拿了一坛酒倒了一杯。
易怀歌道:“你不是不想喝酒吗?”
顾未殊道:“不想喝不代表不能喝,来,看在咱们同病相怜的份上,咱们不醉不归吧。”
易怀歌笑骂道:“谁和你同病相怜了,最起码现在楼台的圣上不是我放在心尖上在意的人。”
话虽如此,她还是拿着酒坛,给两人的杯子倒满了,道:“你还是喝少一点吧,要不然我等会可不送你回去,直接把你扔大街上自生自灭得了。”
顾未殊咬着杯子,方才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形象荡然无存,他弯着眸子笑:“你肯定不会这样的。”
易怀歌道:“你怎么知道?”
顾未殊好不要脸道:“我长得如此英俊,你定然舍不得。”
易怀歌:“……”
易怀歌似乎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看了他半天终于确定他没再开玩笑,立刻放声笑出了声——她自从认识顾未殊以来还从没有如此发自内心的大笑过,一时间顾未殊也有些诧异了,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惹得她这么开心。
易怀歌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是个如此有趣的人,来吧,我再敬你一杯。”
顾未殊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吸引了易怀歌的兴致,但是能和她缓和关系对顾未殊来说是好事一桩,他立刻将自己的心疾丢在了一边,十分豪迈地端起酒杯,和易怀歌喝了起来。
直到月上梢头,饭桌上的饭菜没有动多少,反倒是酒坛子散落了一地。
易怀歌喝了好几坛的酒,也只是有了一点醉意,反倒是顾未殊一坛酒没有喝完,整个人就趴下了。
易怀歌蹭过去,伸出手猛地一拍顾未殊的肩膀,险些将他从桌子上拍下去,她眯着眼睛,冷笑道:“来喝啊,你怎么这么点酒量就倒了?喂!喂,你还活着吗?”
顾未殊整个人都喝晕了,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看了易怀歌半天,双眼迷离地眨了眨,茫然道:“我……我还能喝,再……再来!”
易怀歌看着他晕得找不到北的样子,直接笑出了声,她道:“你有心疾,真的不怕把自己给喝死吗?”
顾未殊迷迷糊糊地摇摇头,抱着酒坛,含糊不清道:“不怕不怕,反正心疾也是骗人的。”
易怀歌:“……”
易怀歌那一点微末的醉意顿时消散了个干干净净,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胆敢欺骗自己的人。
顾未殊还不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依然趴在桌子上,不知死期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