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列车穿过黑漆漆的村庄，星星点点的灯火点亮了回家的路。
马蕊说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人生在世，最无法预知的不是金钱和权力，是疾病。
病来如山倒，这句话形容的不仅仅是病人，这种心情也连带着身边收到消息的人。
有人说，在疾病面前，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贫贱之分，因为病症的痛苦每个人都会遭受。
可是，那些作为病人最爱的人，他们无法接受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为什么……
医生不能解答，神，同样无法解答我们的疑惑。
2016年，9月20日，南水，省立医院。
苏良好乘坐今晚的最后一班高铁，到达南水西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来到医院时间已经过了11点。
住院楼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护士经过前廊。她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了外病六区，39床门口的灯已经灭了。
苏良好站在病房门口，借着光才隐隐约约的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躺在床上的苏加禄熟睡着，可是陪床的梅丽却突然起来，把掉下来的被子重新盖好。
苏良好放在门把手上的手犹豫了，她始终按不下去。
一路赶来，她脑中做了无数次假想，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哭，绝对不要哭。
可是踏进医院的时候，她的眼眶就有点酸，而看到眼前这一幕，她却控制不住自己了，两行泪水早已经滑落脸颊，掉在了手背上。
苏良好从小到大很除了挨打掉过几次眼泪，从来没有哭过。
可是现在，她多想用挨打来交换，如果能换回苏加禄的健康，她宁愿挨打。
苏良好站了一会儿，感觉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一回头就看到了胡景。
他穿着白大褂，显然还没有下班，苏良好一见他过来，连忙擦掉了眼角的泪，奇怪的是泪水怎么擦也擦不掉。
“不进去？”胡景清冷的声音有些哑。
苏良好摇摇头，“他们都睡了。”而且她不希望他们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先回家吧。”
苏良好还是摇摇头，“我不走，我想知道我爸他……他的情况。”
胡景看着苏良好的眼泪不停的落下，渐渐皱起了眉，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慌张无措的她。胡景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眉头，似乎很疲惫。
“你跟我过来吧。”
苏良好跟在胡景身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里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整齐，反而是摊开的书本随处可见。
“坐。”
苏良好坐在了胡景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
“苏叔叔是前两天查体的时候检查出来的。”
“我知道，他那天换灯泡腰扭了，我让他去检查的。”
“肺癌，目前看是一期或二期，属于早期，治愈的希望很大，但是具体还要手术后病理检查才能做最后的确诊。”
“什么时间手术？”
“后天。”
“好，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献血……还有什么，我还能做什么？胡景你不用考虑我的情绪，直接告诉我就可以。”
胡景看着她急切的脸庞，淡淡地说：“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在治疗期间你的工作——”
“我辞职了。”
胡景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顿时没了话。
“我几个小时前刚刚辞职……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密，现在还不适合跟他们说。”
胡景轻轻的点了点头。
苏良好的眼泪抑制不住的落下，打湿了桌子的边缘。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没用，除了哭还是哭。
胡景起身来到了她的身边坐下，“你要有信心，只有这样苏叔叔才会有信心。”
苏良好低下头，不停的点着，可是泪水却依旧挂在脸上。
胡景拿起纸巾递给她，可是苏良好却摇头。胡景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另一只手捧上了她的脸，伸出大拇指抹掉脸颊的泪珠。
苏良好这才抬起头看着他，才发现胡景的眼睛里好像带着星星一般。
胡景意识到她的注视，收回了手，“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苏良好摇头，看着他说道：“我不想回去，胡景，我可以靠一下嘛……”
这一天过的好漫长，发生的事情就在她眼前回放，她觉得好累，既不想动，也不想离开医院，哪怕现在手机上全是老周打来的未接来电和工作邮件，她都没有情绪再去理会。
胡景愣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拥向自己的怀抱。
苏良好的头靠着他的颈窝，意外的察觉这个怀抱的温暖，她忍不住往里靠了靠。
胡景的下巴靠在她的头顶，察觉到她往自己的怀里拱，环着她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好似他们早该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一般，自然。
“谢谢你……如果胡叔叔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一定很开心……”
“胡景，我爸会好起来，对不对？”
胡景沉默之后，轻轻地说：“所有人都会努力。”
“好……”
苏良好渐渐没了声音，细细的呼吸声落下。
胡景伸手抚上了他的头，扶着她的肩膀和头，缓缓地让她躺在了沙发上，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毛毯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
他伸手拨开她前额凌乱的头发，目光却落在了她白皙干净的脸庞上，胡景凝视了几秒钟，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停下了，他克制住了自己。
想到杨晨光，胡景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昨夜，南水的上空飘起了小雨，秋天的脚步渐渐深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和凉爽。苏良好忍不住掖紧了被子。翻了个身她才发现，自己还在胡景办公室的沙发上。
苏良好一股脑坐起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一个声音随着开门的动作一齐进来。
“胡医生，我买了早餐要不要——一起——吃……”
美琳推开门却看到了苏良好，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心情急转直下，愣了几秒才挤出一个微笑，“你好，胡医生呢？”
苏良好忍着牙痛，连忙站起来，说道：“那个，胡景他……我也不是很清楚，不然，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不用，不用！”美琳连忙制止她，“是我打扰了，你继续休息吧。”
说着美琳连忙退出了办公室，这算不算是重磅消息，胡医生的办公室居然睡着个女人，完全看不出来啊，人淡如菊的胡景居然还能被她抓住把柄。
苏良好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本想直接去病房，但是想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就下楼打了个出租车回家换了一身衣服，直奔献血车，她刚走去就看见了胡景从车上下来。
“你……”苏良好刚想开口，语言中枢就被惊讶的情绪占领了。
“把这个回执给护士。”
胡景把带着血的棉签扔到垃圾桶里，直接把回执塞到了她的手里。
苏良好看着回执单发呆，“我……不是，你这么做我……你帮我爸办理住院手续，忙前忙后做的这些已经够了，我……”
这样只会显得她更没用，什么都帮不上忙。
胡景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说道：“杜幔一给我打电话，他说你昨天刚拔了牙，而且前天生理期才结束，你这样根本不适合献血，就算你来了，她们也不会让你献。”
苏良好看着胡景的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会儿还有个会，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去吃个早饭再去病房吧。”
胡景放下自己卷起来的西装袖子，另一只手臂上搭着正装的外套。苏良好看着他召唤自己的样子，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在苏良好的印象中，胡景的冷漠只是外表，内心却是充满了温暖，就像他当年帮她补习一样，可是，当时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如今却不得不去计较为什么。
“我担心你的人情，”苏良好接着说，“我还不完。”
从化妆品到买不完的吃的，从爸爸住院到现在，她欠的人情越来越多，她不想一直亏欠，她担心自己因为这些事情会忍不住对他好，这不像她，她原本可以毫不在意的接受胡景的好意。
“你不用还，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叔叔阿姨。”
说完这句话胡景头也不回的踏进了医院大楼。苏良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回来了，你工作怎么办？”
“你就别担心了，我请了年假，放心吧，爸，明天做完手术就好了，你别想太多了。”
苏良好边削苹果边说：“还有，我前段时间那么忙，这段时间就闲了，爸春节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咱们一家三口去玩吧，要不出国？”
孟小美身上的白大褂也没来得及换下，趁着工作空隙来到住院部，在门口听到苏良好的话，她笑着说：“老苏，你看良好这么孝顺多好啊，我一直就想要这这么贴心的女儿，我们家大宇可做不到。”
梅丽摇头，“你家大宇想不到的，朱莉都想到了，要我说你家这个儿媳妇真好，他们还小的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小姑娘心这么细，那时候她和朱莉就整天一起疯……预产期什么时候？”
“明年2月，你看他们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时间过的真快，咱们不服老也不行……所以老苏，抓紧把身子养好，咱们老人也得开始享受享受生活了。”
“你这话说的没错。”苏加禄吃着苹果，“大宇他爸天天嚷嚷着让我和他去老年大学……”
孟小美点头，“行，我就是抽空来看看你，精神头不错，那我先去忙了。”
“我去送送你。”
苏加禄看着梅丽和孟小美出了病房，放下手里的苹果，低声问苏良好，“良好，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你妈这两天奇怪的很……”
苏良好顿了一下，笑着说：“爸，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疑神疑鬼，一天到晚拿着手机到百度查病啊，你是相信百度还是相信医生啊。医生不是说了嘛，你就是肺部有阴影，估计是年轻的时候留下的，是良性的肿瘤，明天手术切掉就没事了……”
“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你就想你要是真的得了癌症，我妈得崩溃成什么样子。”
苏加禄一想，“也是……你妈妈这个人向来什么表情都挂在脸上。”
“对啊，你就放宽心吧，一定配合好医生治疗，我去个洗手间，回来之前你必须把苹果吃完！”
门外，孟小美并没有走，她和梅丽说：“你做的没错，不告诉他他也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
“我自己的老公我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得疯了，绝对不能告诉他，周围人都不知道，我也没打算说。”
“这种病现在并不是不可治愈的，你得挺住，我看良好做的很好。”
梅丽忍不住落泪，“是啊，她回来了我心里也有了安慰，本来没打算告诉她，是小景让我说的，这时候必须得有个人陪着，这样我也不害怕……唉，孩子都不会白养的，你看他们，要是没有他们，我这些年我也不知道怎么过来。”
“你就别想了了，良好来了，我想走了。”
苏良好走到梅丽身边，看着她哭了，心里特别难受，“为什么一开始什么都不告诉我？”
“就想让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可是后来一想，要是你爸爸情况不好，早晚都得告诉你……我现在就祈祷，明天手术化验后，千万别转移到淋巴上，你爸爸长得那个位置在肺下面，就挨着脏腑，医生说要是情况不好可能长到淋巴上……良好，我们真的都很需要你……”
苏良好一把抱住梅丽，“对不起，我真的什么忙都帮不了，要不是医院有认识的人，还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坐上手术……”
“傻孩子，你什么都不用做，你陪在我们身边就好……”
“你爸爸一辈子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我们有了现在的日子，他还没来得及享福，我就觉得老天爷对他太不公平了……”
一道墙之隔，嘈杂的病区，母女二人相拥着抱头痛苦，而病房里的苏加禄翘着二郎腿玩着手机，手里啃着苏良好给他削的苹果……
苏良好给梅丽擦干眼泪，梅丽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情，“对了，这两天光忙着照顾你爸爸了，自打查出来之后一直都是小景跑前跑后，手术医生都是他安排的，我一直没有时间好好谢谢他，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方便的时候替我好好谢谢他，等忙完你爸爸的事情我再好好招待他到咱们家吃饭。”
“我知道了。”苏良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