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树在这个世界扎下根的时候,无论是在风中,在雨中,在雪中,在黑夜里,在阳光下,没有啼哭,也没有欢喜。它的根在黑暗里所能感知的,是地的湿润、土的松软、泥的芳香。
犹如孩子在母体内有着绝对的安全,有着适宜的温度。
与夏裹曾经呆过的京城相比,这陪都显得要陈旧和凄凉得多。甚至连她的旭城都不如。
见到夏裹停步不前,初继昌明白夏裹的意思,便站在她身后,不多说废话。
“初二叔,”夏裹幽幽说道。“我们不是文人墨客,讲不了那么多的客套。行伍之人,讲究的是实力。实力不如者,就是败者。”
“帝姬放心,”初继昌本身就是个心狠之人。否则,在他与初继之之间谁跟夏裹出南越时,他卑鄙地狠揍了初继之一顿,夏裹不会毫不犹豫地带着他离开南越。
因为对于那些势均力敌的法兰西人而言,仁慈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要主意分寸,”夏裹说得很轻声细语。“毕竟弑君之罪,不是你我扛得住的。”
“帝姬,这点我知道!”初继昌作了一个揖,便转身离去。
“主子,”一旁的陈二注视着初继昌消失在远处,便上前低声说:“若不是你,此人当为今世枭雄!”
夏裹不由得望了陈二一眼,然后伸手拍拍他的肩:“不错,你的眼力厉害!初家若不是还有他这样的人在,我都快要以为初家要变成书香世家了。”
“瞧瞧!”然后,她手指着一边的初承睐。“跟了我这么长的时间,还是小淑女一枚!”
“也是!”听到夏裹如此一说,陈二不由得点点头。
“主子!”初承睐顿时脸一红,直跺脚。
树从来不会选择它的出生地,高崖、沃土、石林、野地……只听凭天意。风是媒,在瞬间把它带到远方;鸟是信,无意中将种子从嘴角跌落。而土壤,则是它全部的信仰,生在里面,死亦在里面,从不挪移。
种子是一种漂泊,而树是一种停留,一种执拗的安定。
一粒树种破土而出,便见着了光,见着了温度,也见着了生命。树以光明为生,不在黑暗里行走。
看到树的挺直,女帝越来越感觉自己的衰老。送出去信函,等了许久都没有回音。她的手上已经没有多少砝码了。
突然,几个内侍踉踉跄跄地进来了。
“陛下,陛下!”他们哭喊着来到了女帝跟前。有人想上前阻挡,被女帝摆手制止。“大事不好了!”
“说吧,”女帝还是很镇定地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李家……李家人全部被护军给屠杀了。”这几个内侍似乎在竭尽力气地说。
“怎么?”听到这个消息,女帝立马站了起来。顿时,她觉得头晕。但她竭力地不流露出来。“护军为什么要屠杀李家?难道他们不知道李家是帝族吗?”
“他们说,法兰西人之所以入侵大夏,就是因为李家人杀了法兰西女亲王,招来了这泼天的大祸。所以,应该杀李家人祭旗。”
“陛下,陛下!”
这下,女帝再也抑制不住那种眩晕,终于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树不贪心,也不忧愁,它相信上天的眼睛,在它饥渴的时候,天会赐给它空气、雨水、阳光。树不慌忙,不夸张。
树的生命,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百年,它不能预测自己的生死。但它却淡定如水,安之若素。
十天长出叶的,不会因为害怕无常的到来而在一天之间长出叶;花朵在一夜凋谢的,世间的一切热闹与恩宠也不能让它多留一分钟。
它在每一刻都发挥着生命的极致,如夏花绚烂,如秋叶肃穆。
树,独立于天地间,干净、磊落,不依恋繁华,不攀附权贵。它谦卑、真实、不做作。
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和时节里,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长出自己的枝叶,从不嫌花朵无色,枝叶无香。无花果不羡慕牡丹的富丽堂皇,冬青也不妒忌桃李的繁花似锦。
它明白,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事物,它在世上仅存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巧合。每棵树的耳朵都听从自己心底发出的声音:“做你自己,成为你自己!”
人有情,树亦有格调。松柏之坚韧、银杏之清奇、垂柳之绮丽、樟之洁身自好、桃之艳丽、李之淡雅⋯⋯一如世中人,各人守住各人的姿态。云淡风轻地在尘世中展开。
树常被人杀戮,瘦弱矮小者成为柴禾,化为焦炭。亭亭玉立者,则沦为木材,树身遭钢锯横穿,斧头砍伐。树的气韵,至死不变。
几百年前的家具,它的质地、气息是人所不能改变的,时光也难以腐蚀。
“大人,”负责屠杀的校尉来向初继昌交差。“无论男女老幼,无有活口。”
“很好,很好,”初继昌点点头表示满意。在这陪都,女帝依仗只有这李家。如今,把她的爪牙摘掉了。看看她又该如何张狂。
树是真正的隐者,树在枯山瘦水中,能年复一年地向上生长,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向着阳光安静地呼吸,直到枯萎、凋零,化为尘土。
树被人移植到路边、花园里,把它当成吸尘器,或是一种视觉观赏之物。树并不因此而愤怒,
因为它的生命是埋在脚下的。
即使只有一尺土壤,半寸阳光,也觉满足,一样发出赏心悦目的光辉。试看尘埃飞扬的闹市里,行色匆匆、愁眉不展的永远是人类。树是禅,身在尘嚣,心寄世外。
树是正直而慈悲的。不管你来自何方,无论你春风得意还是落魄贫穷,那些绿叶满枝的树,都对你一样亲近、一样熨帖、一样眷顾、一样容纳。
给你宁静,赐你淡泊。昨日的树如此,今日的树如此,明日的树依旧如此。
“陛下,陛下!”
正在喝药的女帝,再次听到这声声哭泣,便再也喝不下去药了。
她只得示意把药摆在旁边,然后面对那哭喊着的内侍:“说,又发生了什么?”
“那些护军闯进了帝宫,他们要杀章大人等!”
这下,女帝坐不住了。她连忙要站起来,可惜头一黑。她又晕了过去。
树的善,一如既往。树,临风而语,沐雨而笑,恬于生而静于死。尘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
当你辗转人世而浪迹天涯,当你疲于奔命而绝望恐慌,当你身处逆境而怨天尤人时,请停下来看立于尘世里却欣欣然向着阳光的树,是否在刹那间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女帝幽幽醒来了。
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榻前围满了手持兵刃的兵卒。女帝心一颤,厉声道:“你们想弑君吗?”
然而,手持兵刃的兵卒并没有被她的呵斥所吓倒,而是寸步不让地说:“恳请陛下颁下退位诏书。”
“你们——”这下,女帝气得要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