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的一个深秋时节，他第一次踏进了李府的大门。
那时的李府还只是皇亲国戚，由于帝王的压抑，整个府第都落寞在深秋的雨雾里，人踪稀落，两三个亭台，是随意的布景；间或一条黄狗或黑狗踽行，低调得没有一点声响。
靠近李府的石巷，也因此愈显幽深、寂寥、荒疏、遗世独立。
去年的初夏，步履有些蹒跚的他，再次去了一趟李府。
府第的景物虽然依旧，岁月也仿佛在此驻足，但却是辉煌尽显，数几十处宅房，十多座亭台楼阁，二十多座寺观庙祠，十一座特色桥梁，上百副楹联匾额，极尽人间奢华。
只可惜，这新封的帝族，与那沉浮了八百年的老帝族相比，最终还是少了太多的底蕴。
然而，在他的眼中，时光还是在李府静止了。或者，它从不飞速。过于匆忙的，只是人们的脚步和内心。
回想那并不遥远的年代，李府里的那些天之娇子，是多少地渴望着帝宫里那最高的皇权宝座……
然而，他们在社会或人生路上一段长途跋涉之后，又有多少能静静心，稍稍息，停停顿，回望一下自己的来路，顺便等一等未及跟上的灵魂？
在这李府，他是每时每刻都浸润在“慢”中。走在石板路上，看看铺路的石块，各自成形，或方，或条，或菱形，或半圆，或三角，没有一块奇崛突兀。
仿佛那都是它们天生的形态，而且彼此谦让，相互吻合，相互呼应，粗细错落而浑然一体。日月朗照，风雨去来，马蹄起落，人声杂沓。
被无数脚印摩挲得光滑温婉的石板路，早已失去冷峻坚强的棱角，蓄积着无限岁月的余温和情味。
那老巷更是幽深至此，苍老至此，圆润至此，一石一碑，一门一窗，无不令人踟躇，凝眸，沉思，令人一咏三叹。
入夏时节，不时有大雨、暴雨。白日、黄昏或深夜，坐卧木楼里，听山雨如崩，听天地轰然，听满耳天籁之声；看波浪线轮廓的瓦檐，雨瀑倾泻，飞如雪帘。
雨声愈大，雷声愈响，愈觉远离尘嚣，愈觉与世隔绝。那样孤绝清寂的忘我境界，仿佛可遇而不可求。隔着矮墙，三五片蕉叶被雨水零敲碎打。夜归的，不知是哪家的后生或小妞，趿拉了一双木屐，滴滴答答地，清脆的声响从府头传到府尾。
继之，三五声狗吠之后，一切如石头般沉默。夜黑如磐，一切像回到过去，回到了最初的岁月里。
“又被镇国帝姬发现了？”李平肆坐在大堂正中央，边喝着茶，边皱着眉。似乎对于这个结果，他早已心静如水。
“是！”一直负责暗杀的他，也是回答得很平静。
“还能再试试吗？”然而，李平肆似乎并不想放弃。
“不能！”他来到李家的时候，李平肆还没有出生。所以，也只有他才敢在李平肆跟前，如此作答。
“为什么？”李平肆显然也不敢强迫他，只能如此询问着。
“尽管出生于帝王家，她却是天生地擅长暗道。在这方面，当我离开人世后，再无人可出其左了。”头发苍白的他，在很沉静地答复着。
“就是你出马也不行吗？”李平肆终于忍不住了。
“可惜，我命不久矣！”他笑了，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那片淡然。“到不了南越。”
于是，李平肆不由得呆坐了下来。
月朗星稀之夜，几百年老砖堆砌形成的缝隙里，传出夏虫的低吟。那虫声，仿佛。
就是千百年前的那几只，线装书里记录着的那几只。
“月光光，好种姜；姜出目（芽），好种竹。竹开花，学种瓜，瓜盲（未）大，摘去卖……”
百越歌谣《月光光》从一位老妇人嘴里传出。在一声轻似一声的抚拍中，在婴儿的熟睡中，一切复归静寂。
“这老家伙终算是老了，”坐在一旁的李宗肆待那人离去后，才对李平肆说。“你我对他都是无可奈何。毕竟老太爷临终下过遗命，他是要陪葬在老太爷身边的。”
“唉，”李平肆长叹了一声。“老太爷留下这最后一个能人，也要走了。可恼的是，我们现在竟然还找不出能继承他位子的人来。”
“没有办法哟，”李宗肆只得耸耸肩。“要怪只能怪老太爷。他把所有的能人都挑了出来。叫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到哪儿去找能人接这些老家伙的班。”
“唉，”李平肆不由得长叹一声。他手捂着额，在感叹着：“这莫不是在意味着我们李家要完了吗？”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匆匆地进来了，在低语：“大爷，镇国帝姬对整个帝国的督抚都发了密令：不得向我李家售卖军火。否则，南越和漠北不再向他们提供火炮与火枪。”
“哐啷！”李宗肆听后，不由得让手中的茶杯滑落到地上。旁边的侍从连忙上前拾起茶杯，并清理地上的水痕。
“她这是公然跟我李家作对是不是？”李平肆气极道。“不卖就不卖，难道没了那火枪火炮，我们李家就在朝堂之上混不下去了？”
“咳，咳咳！”李宗肆变得急促起来。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待心脏平复后，他不得不说：“大哥，你在朝堂之上，当然可以不要那些东西了。”
“可是，我就不行啊！”李宗肆只得气愤地拍胸。“没有那些东西，我在暗道上寸步难行！”
听到这话，李平肆只得坐下来，静静地思索着。李宗肆则拍着脑门，不停地在大堂上走来走去：没有了枪炮，他怎么去打火抢劫啊？
最终，李平肆只是这么对李宗肆说：“我们只能让女帝去质询镇国帝姬了？”
“可是，女帝一旦知道我们要暗杀镇国帝姬，”李宗肆却是有些顾虑。“你说，她会出这个面而讨镇国帝姬的无趣吗？”
“呵呵！”李平肆冷冷一笑。他手指着李宗肆撇在腰上的那把小枪。“就凭着她号令所有的督抚不售卖给我李家，就足以让女帝忌惮了。”
“你要知道，今日她能号令所有的督抚打我李家，明白她就能号令天下的武将反女帝了。毕竟她是帝太子最为宠爱的女儿啊！”
“也是，”李宗肆这才想明白了。他不由得大拍桌子：“妙啊，这招真妙啊！”
“我就不信那镇国帝姬已经有了不仁之心，敢违令女帝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