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看着苏宬的目光霍然一变。
联明如他,自然不会单凭苏宬的几句话,便被说服。
谋逆之事非同小可,不论是真的前朝余孽蓄意起事,还是真如苏宬所说,这背后有只翻云覆雨手,这都是一件不容小觑的事。
他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苏宬从哪里来的自信,敢言之凿凿的得出那样的认定。
“谁?谁是那个诱我离开盛京的人?”燕行问道。
苏宬没有一丝犹豫的说道:“鹤庆候,詹景华!”
“住嘴!”
回以苏宬的是燕行声色俱厉的一声喝斥。
苏宬事前就想过,燕行会有的反应,但却不曾料到,燕行的反应会这般的强烈。一时之间,她失了反应,神色怔忡的看向燕行,似千尺寒潭的眸子,澄澄净净中却透着些许的迷惘。
这样的一对眸子……燕行莫名的便心中一软。
“候爷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可昭日月,绝不可能会做出欺君叛国之事。可以说,整个大夏朝,谁都有可能对皇上不忠,身怀二心,唯有候爷不可能!”
燕行的字字句句,如同千万支利剑直刺苏宬的心窝,她不由自主的晃了晃,脚下一个跄跄,身子重重的靠在身后粗砺的大树上,背后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痛,却不抵她心中万一!
忠君爱国?!可昭日月?!
忠勇王妃是这么说的!
现在,燕行也是这样说的!
他还说,谁都有可能身怀二心,唯独詹景华不可能!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苏宬唇角翕翕,还想说点什么,却在抬目对上面容端肃如白玉的燕行时,千言万语凝成一股重如千斤的滞气,沉沉入腹再也说不出口。
身子一软,她软软滑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捂住脸上绝望悲愤的泪水。
如果她不能说服燕行,她拿什么去和詹景华斗?
燕行不解的看着无声哽咽,因为拼命压制悲伤,使得整个身体都抖动不已的苏宬。
她怎么了?
他不过是说出一个事实,为什么她却是这样的反应?
电光火石间,燕行想到了入狱的覃鸿雪,能道她是……随着这个念头一起生起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味。
默了一默,消化掉那莫名的情绪后,燕行对已经停止哭泣,却仍旧将头埋在膝间的苏宬,轻声说道:“你放心,回京城后,我会让太后给詹宝茹赐婚。”
赐婚?
苏宬突然想起当日听到的那句闲话。
她猛的抬头看向燕行,“赐婚?赐什么婚?将詹宝茹赐给阿……萧蔚吗?”
“萧蔚?”燕行一脸错愕的看向苏宬,“你是说前鹤庆候夫人的弟弟,现蓟门关守将萧蔚?”
苏宬愤然问道:“除了这个萧蔚,还有哪个萧蔚,配得上鹤庆候府这样的门第?”
“你怎么会这样想?”燕行墨玉似的眸子里满是不解,“詹宝茹这样的人,将她赐婚给萧蔚。这是赐婚还是结仇啊?”
苏宬闻言,心头陡然一松,不由自主的说道:“可是,我那天亲耳听到詹宝茹身边的人问她,说詹景华有意将她许配给萧蔚。”
燕行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一定是听错了。”
“我……”
苏宬还待分辩,却被燕行抬手阻止。
“鹤庆候夫人的过逝,对候爷打击不小,可能是因为这,才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
苏宬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干净澄澈的宛若一泓清水,便是这样的眸子,用一种悲天悯人……哦,不,是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燕行。
“怎么了?”燕行问道。
苏宬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心灰意冷的摇了摇头。
她能说什么?
告诉燕行,詹家的人都是戏精?
这话说出来,燕行不相信也就罢了。怕的是,在燕行心里,她就是个疯子。明明苏宬的仇人是成国公苏春,为什么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盯着詹景华不放?
翘了翘唇角,给了自己一个无奈且嘲讽的笑,苏宬长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头顶曦光微现的天空,“天快亮了。”
燕行点了点头,“我要赶回京城,你的身体能行吗?”
苏宬忽略掉身上迟来的钝痛,轻声说道:“我没事。”
接下来的一路,苏宬为了表示自己并无大碍,愣是忍着浑身骨头散架的痛,拒绝了几次燕行为了照顾她,而提出的休息。
如此这般马不停蹄的赶路,次日入夜时分,一行人赶到了盛京城门外。
落羽持了令牌给守城门的士兵验看,须臾,城门开启,一行十六骑似一道青烟消失在官道上。
城门吱吱呀呀重新合拢,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夜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抹黑色的身影,自城门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缓缓的走了出来,看了眼城门处灯光莹莹的值勤铺所,又看了看前方空空荡荡的街道,转身大步离开。
一柱香后。
鹤庆候府主院,归一堂。
詹景华听完来人的回禀后,良久不语。
屋子的西北角,四脚落地宫灯发出的昏黄灯光,将屋内的青砖地面照得泛起一大片的白光。
越是寂静无声,便越是令人心惊胆颤。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终于响起清越低沉的声音。
“把我们的人都撒回来。”
“是。”
声音带着些许的颤音,是逃脱死亡的庆幸和后怕。
等了等,确定自家主子再没有别的吩咐后,吕滨微微弓身退了下去,直至跨出门槛,转身抬头瞥见头顶那一弯圆月后,方长长的吁了口气。夜风吹来,背心处突然就一片如水的阴凉,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早已湿透!
不敢多有耽搁,吕滨大步往外走,却在二门转角处遇上带着个小丫鬟的梅华。
小丫鬟手里提了盏大红纱灯在前面引路,走在后面的梅华拎着个食盒,穿一袭浅草色的罗衫,乌鸦鸦的头发用根白玉玉簪随意挽起,斜斜插了一朵珠花,整个人素雅清淡的宛若水墨丹青中走出来的一般。
避已经避不开了,吕滨止步,垂了眉眼呼了一声,“梅夫人。”
梅华唇角含笑,微微颌首,掠过吕滨袅袅婷婷的往前走去。
吕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那抹浅草色消失不见,才缓缓抬起头,满目疑惑的看着归一堂的方向久久不语。
夫人过逝后,候爷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说他深情吧?他偏偏将从前侍候夫人的那些下人全都打发了,只留下一个与夫人情同姐妹的梅华。说他无情吧?候爷抬了梅华,却从不在芳华轩留宿,说是要为夫人守三年。三年啊,别说尊贵如王爷,平头百姓也少之又少!
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不多时,梅华便站在了主院正庭的石阶下,下颌微抬,目光落在正中那流利苍劲的“归一堂”三字上。
丫鬟小雪放下手里的纱灯,低眉垂眼的走上台阶,对守在门外的小厮,说道:“阿奈哥,我们姨娘是来给候爷送宵夜的,麻烦你帮忙通传一声。”
话落,将一个份量不轻的荷包递了过去。
阿奈没去接荷包,瞥了眼衣着打扮越来越像候夫人的梅华,说道:“候爷说了,今晚谁也不见。”
“凡事总有例外啊,是不是?”小雪笑眯眯的将荷苞不由分说的塞到阿奈手里,“我们姨娘又不是别人,不过是几步路的事情。”
阿奈还想说什么,却在这时,屋子里响起詹景华清冷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不等阿奈开口,梅华三步并作两步,提着食盒走了上前,柔声答道:“候爷,是妾身。妾身做了您爱吃的百合莲子瘦肉粥……”
屋子里安静了一下,稍倾,响起詹景华的声音,“进来吧。”
梅华皎好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抹喜色,下一刻,便动作迅速的整理身上的衣裙,扶了扶头上的钗环,这才提着食盒,步履平稳的迈进门内。
阿奈脸上露出一抹诧异之色,他从九岁始便在候爷跟前侍候,对候爷的脾性不说全懂,却也摸了个七八。候爷的心情很不好,照说,是不可能……“哐啷”一声轻响,打断阿奈的思绪。
小雪受惊般的抬头,却在眼角瞥到阿奈的一脸无动于衷时,飞快的重新低了头,默了一默,悄悄移了移步子,拉开自己与正房的距离。
屋子里。
梅华默了一默后,取了身上的帕子,裹了手去捡地上的碎瓷。
詹景华坐在书案后,面无表情的看着。
“我以为,我们已经银货两讫。”
梅华捏着碎瓷的手微微一顿,也一刻,指尖传来针扎的痛,很快指尖鲜红晕染而开。她低垂的眉眼间挑起抹淡淡的笑,继续若无其事的捡拾着地上的碎瓷。
詹景华却在看到她乌鸦鸦头顶的那朵珠花时,眼睛里的厌恶鄙夷之色更浓。
从前的萧氏还活着时,私下就爱这般简装素衣的打扮。
想起萧苡宁,詹景华心头莫名的生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只是,还没等这情绪酝酿发酵,一道刻意温婉的声音响起。
“候爷,龙璋凤姿,妾身早在心中暗暗仰慕,候爷有鸿鹄之志,妾身愿成候爷翼下清风,助候爷直上九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梅华已经站在了书案正中,正目光灿灿的看着自己。那对圆如杏核的眸子里,有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
詹景华朝前一倾,探手捏住了梅华的下颌,漆黑的眸子如鹰隼一般,盯着梅华,稍倾唇角勾起抹嘲讽的笑,“直上九天!就凭你?”
“候爷!”梅华一把攥住詹景华正欲甩开的手,“堂堂鹤庆候府,不能没有与人交际来往的女人!您应该知道,女人间的消息,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