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风近雪被押入盛京城的天牢已过去近二月。
押进天牢时,因时至年边,他的案子被延至年后开审,等到了年后,三司准备会审时,又突然出了太子的事,这案子便一压再压。
钱珍虽是刑部尚书,但刑部天牢他却是极少踏足。
是故,当燕行提出让他陪着去一趟天牢时,钱珍好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钱大人?”
钱珍一瞬回神,咽了咽干干的喉咙,下意识的问了句,“现在?”
燕行点头,“没错,就现在。”
“可是……”钱珍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夜色,最终却是重重点头道:“好,还请王爷容我换身衣裳。”
燕行看了眼钱珍身上的家常衣裳,摇头道:“不用换了,这样就很好。”
狱卒提了一盏烛光幽微的灯笼,沿着幽深而狭长的天牢甬道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息,间或夹杂着其它各种刺鼻的味道,闻之令人作呕。
钱珍抽了块帕子捂着鼻子,眉头蹙得像座山一般的走在燕行后面。
这个时候,璟王不是应该更关注立储之事吗?
要知道,随着太子迁入地宫,朝中这些时间已经隐隐传出了立新储的声音。
有人主张无嫡立长,拥护林昭仪膝下的二皇子。
但大部分的声音却是主张由皇后在几位皇子里选一个记在名下,以嫡出身份承储君之位。
最热门的人选就是顺妃膝下的五皇子。
不知道,璟王心里的人选又是谁?
钱珍正犹豫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探探燕行的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狱卒的声音。
“大人,到了。”
钱珍连忙的敛了思绪,抬头看去。
原来,就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天牢的最里面。
精铁铸成的四四方方的宠子里,风近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中衣,精光湛湛的眸子在燕行和钱珍身上几个来回后,最后定格在燕行身上。
钱珍也是这时才明白过来,燕行来天牢的目的是为着风近雪。
一瞬的怔忡后,却是猛的上前一步,站在燕行身侧,轻声说道:“王爷,这人极为凶残……”
风近雪垂眸,以他的功力,自是将钱珍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朵里。可是,脸上的神色却仍 是淡淡的,就好似,钱珍说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一般。
燕行抬手阻止了钱珍的话头,抬目看向神色淡然的风近雪,“我是燕行。”
钱珍愣了愣,目光懵懵懂懂的在燕行和风近雪身上来回打转。
什么意思?
璟王为什么要向风近雪表明身份?
而就在钱珍犹疑时,风近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是……”
“他是刑部尚书钱珍。”燕行说道。
钱珍一瞬抬头,几乎是下意识朝风近雪看去。
不想,风近雪的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微微眯了眸子,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燕行。好像,在衡量什么似的!
钱珍咯噔一下,心漏跳了一拍。
风近雪是青州知府李鸿年灭门案的疑凶,从青州府到盛京城,这人即不肯认罪,又不肯为自己辩白,就这样一路沉默着从青州府到了盛京城。
钱珍突然就想起,在太子未出事前,大理寺卿李治善,和督察院左督御史曾经提出三人先过一遍案情,可就在他准备提人时,福成长公主却让人递了话给他,说这案子最好等璟王回京时再审。
因为皇粮国银案,他欠了璟王一个天大的人情,正想着怎么找个借口,将案情往后拖时,这关口,太子出了意外……事情自然而然的便延后了。
风近雪他之所以一直不开口,是因为他在等璟王?!
这个认知让钱珍冷不丁的便抖了抖。
李鸿年灭门案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深幕,以至于让风近雪只认燕行一人?
便在钱珍浮想联翩时,耳边响起了风近雪的声音,“滋事体大,这事,我想单独和王爷讲。”
钱珍猛的抬目朝风近雪看去。
风近雪的目光却是看也不看他,仍旧紧紧的锁定着燕行。
“这里是刑部天牢,钱大人是刑部尚书,你的案子按律应由他和大理寺卿、左督御史同审。本王走这一趟本就是逾越,还请风大侠不要为难本王。”
风近雪听了燕行的话,良久不语。
他瘦骨嶙峋的脸上,深深凹陷的眼眶里,一对深灰色的眸子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的凝重,使得本就阴冷沉滞的天牢越发变得逼仄令人窒息。
这样的气氛下,钱珍莫名的便感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犹疑的看向燕行,“王爷,其实……”
燕行抬手,打断钱珍的话,狭长幽深的眸子冷冷淡淡的看着风近雪。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风近雪长叹了一声,慢慢的退了一步,“那就请王爷和钱大人进来吧。”
燕行回头朝钱珍看去,本还犹疑的钱珍当即便抬手召了后面的狱卒过来开锁。
一柱香后,燕行神色不变的走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钱珍,却是脸色惨白如纸,双目无神,脚步虚浮,在跨出栅栏时更是一个趔趄,差点便摔在了地上。
出了天牢。
燕行抬头看了眼如同泼墨的夜色,对犹自两股战战的钱珍说道:“我这就进宫求见皇上,你……”
钱珍抬头朝燕行看去。
燕行默了一默,说道“你立刻点齐人手去四夷馆拿人。”
“是,王爷。”
钱珍虽然仍旧心有余惧,但被冷风一吹,整个人也跟着静了下来。
皇宫,崇政殿。
杨园接过小内侍手里的红木托盘,取了托盘里的掐丝珐琅绘洞石兰花的小碗,对埋首批着奏折的宏祯帝,说道:“皇上,已经戌时三刻了,您连着批了几个时辰的奏折了,歇一歇吧。”
宏祯帝放下手里的朱砂笔,揉了揉略酸痛的手腕。
杨园适时的上前,将手里的小碗递了上前,“这是顺妃娘娘亲手做的冬虫草炖水鸭汤,皇上您偿偿?”
“顺妃?”宏祯帝朝杨园看了过去,“她来过了?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在殿外等了一刻钟的样子,见皇上您实在太忙,将这汤交给奴婢,她就走了。”
宏祯帝闻言,抬头看了眼殿外黑漆漆的夜色,轻声说道:“这个时辰,不知道皇后在干什么?”
杨园看了眼桌上的小碗,陪笑说道:“要不奴婢使人走一趟,去看看?”
宏祯帝想了想,摆手说道:“算了,就算是去了又如何?”
詹皇后虽没有像她说的那样,长闭宫门,但她也没有被周太后说服,打算和宏祯帝再生一个孩子。
坤宁宫,宫门仍旧长开。
皇上随时都可以去,但詹皇后却已经是视他如同陌路。宏祯帝就算是在坤宁宫坐上一天,她也不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久而久之,宏祯帝便也不常去了,就算是去,也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
杨园小心的觑了眼宏祯帝,默了一默,轻声说道:“皇上,母子连心,娘娘她只是伤心了。”
“朕知道。”宏祯帝喃喃说道:“霆儿也是朕的儿子,她伤心,朕又何曾不难过?”
“越是如此,皇上,您越要保重龙体。”杨园将那只瓷光锃亮的小碗往宏祯帝跟前,推了推,“您这几天都吃得少。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万一,哪天娘娘想通了想明白了,您却倒下了……”
若说这宫中谁最了解宏祯帝,除了把他自幼养大的周太后,以及青梅竹马长大的詹皇后,剩下的就应该是日日夜夜跟前侍候的杨园了吧?
果然,杨园一句话便戳到了宏祯帝的痛点,他几乎是下意识端起了那只掐丝珐琅小碗,拿了瓷勺,浅浅的偿了一口。
鸭肉酥而烂,入口即化,汤纯正鲜美回口有淡淡的甘甜之味。
不知不觉间,宏祯帝就用了小半碗。
杨园白白胖胖的脸上,微垂着的眼睑下,一对细细的眸子急剧的转动着。
恰在这时,外面侍候的小内侍急急走了进来。
“皇上,璟王殿下在隆泰门外求见。”
宫中一旦落了匙,就算是有皇上的圣旨,也要等天亮才能开门。
宏祯帝放下手里的小碗,对杨园说道:“你去一趟,带七皇弟来见朕。”
杨园目光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桌上空了一半的小碗,犹疑的说道:“后直,已经落匙了,您看……”
“朕知道落匙了,所以才让你亲自走一趟,带了七皇弟来见朕。”宏祯帝说道:“七皇弟这个时候进宫,一定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杨园不敢再多言,告了声罪,转身走了出去。
隆泰门外。
燕行正与值夜的侍卫说着话,门里突然响起一阵小小的喧哗声,紧接着便是杨园的鸭公嗓子。
“王爷,皇上让奴婢来和您说一声,天色已晚,宫中已经落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燕行闻言,目光陡然一紧,隔着厚重的宫门,沉声问道:“公公,皇上已经歇了吗?”
“是的,皇上已经歇下了。”杨园说道。
燕行顿时拧紧了眉头。
想了想,点头道:“行,那本王明日再见皇上。”
话落,转身便大步离开。
隆泰门内,杨园吁口气,拿起袖子拭了拭汗湿的额头,转身急急往崇政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