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是何意?是她跑了么?”
“他们说她死了。”
“……”
这天有点聊不下去了,阿音有些后悔的抿抿嘴,“对不住,我不知道是……”
“但其实她没死,她受了很重的伤,失踪了。”
“失踪了?那公子找她了么?”
“找了,找了整整五年。”
阿音竟越来越好奇,一面施针一面问:“可有找到那位姑娘?”
“找到了,可她却不愿意与我相认。”
“为何?”
顾扶威突然侧过头来,神色抑郁地道:“我骗过她一些事,她受伤也是因我而起。”
“这么说来,那位姑娘是不肯原谅公子么?”阿音跟着有些失落,施针的手微微停住,“恕我直言,公子的病在心结上,药石是治标不治本。倘若公子不放下心结,这病便会跟随公子一身,永不能根除。”
他发出轻轻的笑声,“我何尝不想放下,可惜了……有些人命定似的,曾握住过,便不会再放手了。”
阿音简直叹服他的固执,她想不通,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非要到手不可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应该像她多学习。
“若实在放不下,那便去解开。”
“姑娘觉得,她会原谅我么?”
银针扎进他的期门穴里,阿音明显感觉他丹田里的气息在乱窜,于行针顺脉大为不利,她只得安慰他,“公子找了姑娘五年,可见真心是有的。只是……我不知公子当初是做错了什么,自然也不好定论。不过公子可以说来听听,我同身为女子,旁的忙帮不上,但可以站在女儿家的角度替公子斟酌下。”
像钓鱼似的,引子撒了,再饱有耐心的循循善诱,鱼儿逐渐有了咬钩的趋势。顾扶威干脆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着。
“若说后悔,我最后悔将她卷入当时的纷争中去。我是人在局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必须要同人斗。可她却是局外人,一步步被我拖进来的。极好的一个姑娘,喜欢她的,不止我一个,若我没有拉她下水,她或许早就已经另嫁他人,过上寻常安定的日子。可我这人狭隘,自私,喜欢她,便想占有她。一日不见她,便担心她被别人抢走。于是,尽管那时深陷局中,我还是将她带在身边。她倒是不怕艰险,一路随我,样样都替我考虑,为我善后。可她不知道,中途太多事情,都被我瞒在鼓里。”
“公子瞒了她何事?”
“诸多事情,譬如她因我而成了朝廷钦犯。再譬如,她药局的伙计惨死于冤案,我一来不想让她回中原,成为朝廷的靶子,二来也是为了捆住她,不让她离开自己,于是仿了伙计的笔记一直安抚她。我也从没告诉过她,我的野心是什么,更没告诉过她,她将来会经历一场看似可怕的事情。我一直自有把握,让她避开危险。结果,错就错在太过于自信,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待大业完成,替她翻案也不费吹灰之力。可惜百密一疏,终究牵累她重伤垂死……就算如今替她翻了案,可她终究是难以原谅我了吧?”
阿音有些难住了。
朝廷钦犯,重伤垂死,这境况也太惨了些。换成是她,未必会原谅。
可听他口述时,总是不由自主站在了他的立场上想。其实这人也没有害那姑娘的心思,他只是太过于霸道。
有些欺骗的确是为了一己私欲,但一些欺骗倒也是为了周全她。
至于那些一己私欲,多想想,倒也能理解,民间台子戏上不是唱过么?情爱是有别于母亲对孩子的爱,君王对子民的爱。
男女之爱是天底下最自私的爱,倘若喜欢,便会想方设法的独占,否则男人取妾,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正房夫人又是哪里来的?
“你喜欢的姑娘恐怕是不知道你这些心思的,她只晓得你骗了她,并不知道你有你的安排。你应当当面同她解释,亲口向她承认自己的错误。私以为,那位姑娘应该也很爱公子,人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桩桩件件都被公子瞒的这样好。我想,途中或许她也猜到一些也不一定。倘若那时候公子能够坦诚相待,万不会到后来这一步。只可惜现在已经铸成错误了,公子既然放不下,那便好好的同她说。一次说不成,说两次,两次说不成说三次。但太多次不成,姑娘实在不愿,你多说便是叨扰。但女儿家心肠软,她若也放不下你,你说够三次,她应当会消气不少。公子不妨试试看。”
“对不起。”
“嗯?”话音刚落,他就来了这么一句,阿音以为自己听岔了,这是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抬眼看她,他却无比赤诚而又认真的正望着自己,眼底里闪着莹莹的东西,莫名叫人心里不好受。
“公子,你说什么?”
他又说,“对不起,盏盏。”
“公子,你……”
他忽然把她抱入怀中,手用力的圈住她,嘴唇抵进她头顶的发丝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全是我的错,全是……你说的对,你那样聪明,怎可能一样都识破不得。经常抓药的一双手,要一钱的药,抓起来就刚好是一钱,要两钱,抓起来便是两钱。匕首从空心变成实心的,你拿起匕首的一瞬,便应该相信了青阴教教主的话。可你那时为什么不质问我呢?如果你质问我,我肯定会终止祭祀大典。是盏盏早就对我失望至极了?还是想豁出命来,成全我的大业?我肠子都悔青了盏盏,肠子都悔青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无数次的想,如果我在大典上看出端倪来,结局又会是什么样?哪怕最后祁水会民心散乱,哪怕西域会分崩瓦解,哪怕我会被先帝剿灭,也不管了。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安安稳稳的活着,从不曾受那一刀……”
男人的体温透过潋滟的水渍浸入她的肌肤里,本该极力退开他的,可当他拥上来的一瞬,脑子里却轰的一声,炸开了无数个画面。
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体温。
好像一切都在哪里发生过。
那些凌乱的画面洪水般的冲涌进来,却又整齐划一的灌进一个人形的模子里。原本只是个模糊的身影,顷刻间变得具象起来。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那张面孔。
他鲜活的站在沙漠里冲她招手,他倚在长榻上冲她微笑,他骑在马背上,在她耳边轻轻的低语。
顾扶威。
想起来了……那是根刺,一根又长又尖的刺,
当即想起,那锥心刺骨的疼痛便令心口皮开肉绽。
“对不起,对不起……”
他还在不停的道歉,可怀里人麻木的安定,却让他无措起来。慌乱之下,情难自禁,他低头不住惜吻她的面颊,如同搂住了比命还珍贵的宝贝。
“盏盏,我知我错了,我来得也迟,颇为无用的找了你五年之久。悉知你在千山派过得顺遂之后,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却又多难过。想想可笑,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只盼着你活着就好。和谁成婚,和谁生子,那都是次要不计的小事。可当我找到你的时候,便不成了。我停止不了的猜想,这五年里你会不会喜欢上了别人,喜欢上了段凌霄,喜欢上了上官瑾瑜……我想想就要发疯!我想同你在一起盏盏,我……”
他说着说着,自觉可耻的噎住了声,等稍平静了情绪,方才又沙哑地开口,似在求她。
“我想闭上眼是你,睁开眼也是你。我想和你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和你吃同一桌的餐食,去同一个地方,遇到同样陌生的人,看同样陌生的风景。我不想再错过你生命中的任何一刻,我想一直这样,直到我们满头白发。盏盏……”
她喉咙里像噻了一块巨石,说不出话来,只感觉男人的唇瓣左移,抵在了她柔软的耳垂上。
酥麻的声音发着颤,彻底唤醒她骨血里深深埋伏的记忆。
“盏盏,我想同你重新开始,你愿意么?”
她慢慢仰起脸来,看向那双深邃的眸子。
无底洞般的瞳孔里印着她的面庞,至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哭呢?
或许是那些骗局,那些残酷,在他口中一一有了另一番面貌,或许是以为永不能再见的人又出现在了眼前。
复杂情绪下冲撞出的头痛一次次钝在心口,她颤巍巍的抬起手来,摸了摸那张妖冶的面庞。
那是她最眷恋不舍的温度。
原来,她也曾有固执的时候,也有无可替代,也有非他不可。
可是她能原谅他么?
原谅不原谅的,也许也不重要了。即使有时原谅不了,也有非要在一起的信念。
她望着他,无数杂想在脑海里沸腾翻卷。顾扶威不出声,用毕生的耐性静静的等待着,唯恐打乱了她的情绪。
这时一只猫儿忽而掉从池边掉下来,就要落水的那一刻,男人飞快伸手将起揽住。
“喵……”
猫儿全然不受惊,好像已经习惯男人及时的庇护。
它浑身雪白,像个肉球似的在他手心里打了滚儿,方才把脸转向离盏,好奇的盯着她,喋喋不休的喵喵了几声。
“它还认得我?”
顾扶威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床前有张你的画像,没事的时候喜欢盯着看,它喜欢陪着我,可能就……”
离盏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作孽来着,这根刺本已被她埋进了了无生机的尘埃里,怎突然又发了芽?
是属仙人掌的么?
记得以前,她路过山下花圃的时候,曾好奇问过以种花为生的老翁,这世上最好看,最艳丽的花当是那种。
本以为那老翁要想许久的,毕竟世间花种千千万,自然要好好比较一番。没想到老翁想也没想张口就答。
凡是带刺的草木都能开出最艳丽的花朵。最好看,最灿烂的花都生在沙漠里,它们是那片天地唯一的颜色。
想想也是,她心中那根刺,也曾开出过她所见过最绚烂的花朵。
据说仙人掌是最顽强的草木,假以时日,应该还会再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