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熟悉不过的语音。
林立向掌教告辞后去往养丹庐。
他这一入深山便是五年，作为朋友，理应向青云见心作别，只是后者的语气，却不大对劲。往常遇见再大的事，小仙女都始终是小仙女，也许会紧张，急迫从来不会，大概是聪明人骨子里都明白着急没什么卵用。
青云见心在天师府的居所离林立的房间不远，紧挨着养丹庐，是最上等的客房。
一边琢磨着那些有的没的杂七杂八的念头，林立两分钟后到达那一排甲等客房，走近了，才发现有几个人在青云见心的门口，气焰不是十分温和地说着什么。
那群人的袍服很有标志性，颜色虽不相同，但都以湘绣法勾勒有朵朵苍云。觉察到有人从远处走来，这些人停止了说话，齐齐转过身来望向林立，表情各种凝重。
“你们是来接她走的吗？”
林立与青云世家，立场上本来相当的不对付，心里藏着事儿，暂时也就懒得冷眼相向，还算和善地询问道。
时间一晃就差不多整月了，青云泰然之死，再怎么磨叽想必也该查得七七八八，算一算，青云世家早就应该来接青云见心回去。
“是，见心姐不肯走。”
几人里穿红袍的年轻人回答道，对方没嚣张，他们自然不敢拿出所谓的世家气焰。关系僵硬是一码事，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却连好多傻子都懂。
新晋的龙虎山小师叔，近来大放异彩的战绩，可是传遍了大江南北，单人单刀对敌五十七名化神境界，抹杀四十六个放走十一个的故事，绘声绘色跃然眼前。
就他们这点阵仗，放在世俗界可以横着走不看路，碾压某些末流宗门也不在话下，到了龙虎山地界，再遇上这脾气本就不好的小怪物，那便必须把尾巴夹紧再夹紧。哪怕族中多数人都笃定认为，当夜袭杀青云泰然与青云见心，这小怪物便是真凶。
“哦？在龙虎山住习惯了？”
林立好奇道，青云见心身份金贵，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却明显没有千金小姐的矫情娇贵，绝非不识大体的任性姑娘。
年轻人在家族貌似地位不低，称青云见心为姐姐，年纪大概比青云见心还小，身后站着几名皆是中年老年，倒始终沉默着由个小辈开口。年轻人面露为难，片刻后说道：“家族为见心姐安排了一门亲事，她不肯依。”
说实话，这年轻人也一阵一阵的纳闷儿，姐弟俩虽不是亲生的血缘还较远，从小青梅伴竹马，感情倒也不错。他了解，以青云见心以前的柔顺性子，有主见却也不至于到违抗家族媒妁的执拗程度，印象中，邻家姐姐对男女姻亲看得很淡，有无皆可。
个把月不见，如何就转了脾气？据外界说，见心姐跟林立这些时日一直走得颇近，莫不是近墨者黑沾染了几分乖僻？
——年轻人当然不会想着青云见心拒绝家族联姻的缘由，是因为日久生情拿林立当了心上人，不是林立不够优秀，而是因为她叫青云见心。
青云见心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嗯，也不会喜欢女人。
她有一颗据说青云世家立族以来，最为澄澈通明的道心，几近无垢。
林立眨巴两下眼睛，他也纳着闷儿，问道：“八成是你们给她挑的夫婿太次？你姐的天赋，是我见过女修中前三甲的高，风姿又是绝妙，智慧脱凡，要嫁也得嫁个像样的男人，最次得是龙虎武当昆仑这个档次，茅山阁皂山现在都还差点意思。嗯，武当不禁情和欲但也没有娶妻的传统，新郎官是昆仑山的？”
年轻人没想到对方对族姐这么关心，唠唠叨叨的，原本搪塞几句了事的打算显然落空，犹豫两息还是照实说了：“是须弥山的景公子。”
林立眼神微亮：“那倒也不错了，须弥山比不上三大祖庭和武当，好歹也是一流山门，而且那景公子，据说人才天分都在上上乘，勉勉强强，你姐姐凑合一下还是蛮登对的。”
传闻中的景公子，便是须弥山那位剑圣的孙儿，为当世百岁之下剑修中的最强者，但其本身年纪才刚满三十岁，论天赋，与周寒衣、袁骑牛、楚逐流、项炎属于同一段位。
道门野狐散修排了今朝宗门内的五位公子，这位便在列，周寒衣排榜首这位排老四，景公子的名头就这么由来的。
关键这位大概姓景的公子，生得一等一的俊俏风流好模样，天赋虽说与周寒衣中间隔着两位大宗派天才，样貌却能在五人中轻易拔得头筹。
修真之人身负灵韵神仙气，长相大抵不赖，能在修真界内都流传俊朗名声，林立纵使没见过景公子的画像，但盛名之下无丑人，那位公子的长相基本能够一叶知秋。
如此算算，青云见心嫁去须弥山，似乎也不辱没绝代芳华。
“林公子，要不帮我劝劝见心姐？”
青云世家的年轻人冒出个以毒攻毒的主意，既然族姐性情稍稍有变，让秉性更古怪的林大少来对付，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林立不置可否，以关系远近来说，他要帮自然是帮青云见心，劳什子青云世家，他真帮不着，不煽风点火便是他娘的大慈大悲了。上前抬手叩门，问道：“咋的，天师府的伙食好，吃顺口不恋家了？”
房中佳人没有说话。
林立转过身对着年轻人和几名岁数颇大有代沟的修士耸了耸肩：“看吧，我的话她也不听的，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真心爱莫能助。”
年轻人满脸黑线，几名年长的修士更是憋得差点一口血仰天喷吐，这他吗叫哪门子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也就是没胆子，不然年轻修士真想用句俗世的潮流话回答林立，感谢您百忙之中还抽空来敷衍我们。
林立才不在乎这些人心情是阴天还是狂风暴雨，回身又敲了敲门：“我能进来不？”
房门掀开一道缝隙。
林立推门钻了进去，见青云见心正伸直腿坐在向后山道开着的窗户上，极尽素雅的人儿，可少有这等寻常人看来无伤大雅其实挺豪放的姿态。
好在她的眼睛依然很清澈，脸上亦无呼应萧瑟季节的愁容，清涟洗面琼鼻玉口。
眉目如画。
她靠着窗沿，轻柔道：“我不想嫁人。”
林立自来熟地找凳子坐下，问道：“瞧不上剑圣的孙子？”
青云见心明眸晶亮：“是吧？是吧。”说了两次，两次的语气都不甚确定。
林立懒洋洋撑着脑袋，享受极了此情此景，头上有房顶左右有遮拦，眼前有姿影无双的美人，美人身畔有浩然壮观的苍翠红山万丈深渊，等进了洞府面壁，就五年再见不到这等惬意悠闲的氛围了，便也不介意拖延点时间，仔仔细细用心欣赏了片刻，才不走心地问道：“压根儿不想嫁人吧？我老早就瞅出来了，你呀，就是人间的仙女，哪个男人配你都是亵渎。可有时候想想，你这么个深受老天爷垂怜的女子，孤独终身有总觉得挺煞风景的，有那么个词儿叫对镜梳妆顾影自怜吧？”
“嗯，有这么个词儿，其实是两个吧？”
“管他呢，我能想起这么多词儿就够不容易了，还要数数，脑子不得撑爆。”
“对啊~”青云见心唇角勾起笑意，从远山收敛目光，转投屋内的光头白袍：“真让人惊讶呢，你说话也能带这么多词汇。”
林立顿时垮了脸，瘪着张嘴说道：“等我从天师府三年承师完了，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本科文凭，还是一本，别看你读书多我读书少，你到了俗世里连个文凭都没有，还不如我来着，找工作都找不着，你说气不气？”
“还好，在俗世里有你这么个有钱人做朋友，我就是不找工作，也不愁吃穿吧？”青云见心玩笑道。
林立脸上立刻泛起标准的牲口贱笑：“我养女人可从来不白养，不说做我的金丝雀吧，二奶……不对。”他掰着指头数了数自己现在的女人，“四奶怎么也免不掉。”
“好啊，等我哪天走投无路了，就去唐城投靠你，做你的四奶。”青云见心依旧是玩笑的口吻，清清浅浅。
林立却有些招架不住了，每次这嫣然一笑都撩拨死人的人间尤物开玩笑，他都忍不住当真然后自己都鄙视自己懒蛤蟆想吃天鹅肉，顿时换上一副正人君子不动如山的模样，说道：“真不想嫁人？要真不想就别委屈自己，下个决心，就在天师府住下来，兄弟我位高权不重，留间客房专门给你长居还是说句话砸个坑儿的，你家里人再不愿意，须弥山哪怕有意见，怕也没本事逼着龙虎山逐客，更不敢上龙虎山抢人。反正这儿伙食又好灵气也足，你就安心住他个大半辈子，等哪天渡劫了再下山，天王老子也不敢逼你嫁人。”
青云见心逐渐平了嘴角，敛去几分婉柔笑意，神情微微惘然，数息后说道：“只是不想嫁给他。”
“那你想嫁给谁？早有看上的小子？真他吗祖坟冒青烟了！”林立大惊失色，苦心附庸了两分钟的风雅也告破，脱口而出便是粗话。
青云见心俏脸又现莞尔，看向光头，眸中依旧是清清浅浅玩笑意味，道：“非要嫁给谁的话，我想嫁给你。”
林立整个人生生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吗的你可别这么逗我！”
“不是逗你。”
“认真的？”
“十分认真。”
“妈个比的！”林立直接凌乱了，足足僵在那儿愣了半柱香，才怔忡怔忡地开口：“从来都是癞蛤蟆抢着想吃天鹅肉，你这天鹅咋还惦记上我这口蛤蟆肉了呢？”
青云见心眼弯如月，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千分温柔：“我这只臭天鹅就想吃你这口蛤蟆肉，没有你这只蛤蟆下饭，龙虎山的膳食滋味再鲜美，吃着也不香。”
言语飘过，她离开窗台缓走几步到桌旁，从领口拧下一颗纽扣放到桌上，然后去开了门，回望那一身月白道袍：“我可以把婚期推迟到五年后，你出关若愿娶我，便来玉玑山见我，我便嫁你，若不愿意……也请前往须弥山喝杯喜酒。”
“我咋不愿意呢？”
林立眼神茫然如呆到不能再呆的呆头鹅，等他被剧烈的惊喜冲昏的脑子清醒，那扇开着的窗透进来的天色，已是暮时，门口的人影也早就不在，只有面前的桌子上，还静静放着一枚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