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灵殿内,很多人的视线都汇聚在某处。
那里坐着麻衣派七十年来最接近天理法的少年、须弥山剑圣的亲师侄、武当七子中行四的殿前弟子,以及险些胜满五场的青丘九公主的寄托人。
还站着白云观第二的虞无垢。
“为何?”
虞无垢素来雅净的面容上,眉头轻轻皱着。
看客们也有相同的疑问,为何?巧言令色将前来问罪的虞无垢蒙混过去,逼得虞无垢只能直接想问,却又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所以先前避讳良久,又是何必?
林立坐回椅子上,满不在乎的说道:“他们行至秦川河,在南望关前真元耗尽,无力驱使葫芦破阵,见我身份低微又形单影只,想找我借些力气。”
这里说的借,谁都明白什么含义,不必戳破。
“我不想空着丹田死在南望关,自然不答应,他们想抢,于是我反击了。”林立看着虞无垢,“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他们并未在我刀下身死,所以这不算我的杀孽,待我渡劫时,天雷不会因为他们而多添四道。”
虞无垢沉默半晌,表情有些复杂:“可白云观会把这笔血债算在你的账上。”
林立面向白云观席位,两名长老眼中已有杀意,余下几名白袍弟子,亦是愤懑。
“无所谓,今日想杀我的人多得是,我既然进了这统灵殿,加上你白云观又何妨?人死鸟朝天。”
当!
金钟又响,极清脆,极绵长,尾音阵阵颤荡。
两丈高的殿门缓缓合拢,最后关闭,发出一声沉闷,将钟声余音散尽。
这意味着第二场大宴正式开启,不允许外人再进来,不允许殿内任何人再出去。
有黎阳宫的侍女由侧厅而来,步履翩跹优美,舞姿一般,尽都端着帝城的妖域美味,一盏盏一盘盘置于每个修士的几案之上。
虞无垢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欲言又止,揣着满肚子话回到白云观那边,对桌上珍馐显然没有胃口。
那名年龄更长的长老附唇于他耳畔,低语几句,然后他看向林立的眼神便愈发复杂。
统灵殿来的人不如百兽坪的时候那么多,堪堪有一半不到,但上菜也约莫用了半个时辰,等女妖们纷纷退下,一名男妖登上殿堂正中的大理石台。
看装束这位也是司仪官,不过并未保留本体特征,看不出是个什么妖精。
“传闻人界将今日称为算盘节,我个人以为十分妥帖,关于今日这场大宴的内容,也无需多加赘述,想必列位胸中都已了然。”
“老规矩。”司仪官从下属那里接过两则玉牌,形制近似古代大臣上朝时拿的笏板,一红一白。
司仪官背后是一桩神龛,贴着九尾天狐与女娲娘娘相伴的画像。
两则笏板分别放到神龛了左右侧,司仪官转身回到台前,继续朗声道:“恩笏在右,仇笏在左。”
……
算盘节,好账坏账一起算,是或非,自有白帝做公道,妲己与女娲两位娘娘天听在上。
恩笏在右,仇笏在左。
这里是妖域,自然右方的优先决断。
一个林立不认识的门派,席位当中有位儿郎站起,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慢步走到天师府席位前,默默跪下,额头贴着地毯伏拜。
“寒衣师兄未至,晚辈深感遗憾,但当日救命点拨之恩,终生不敢忘却分毫。”
元长老拂须笑道:“想不到寒衣出山门历练一遭,倒还结了几份善缘,小子,你不必过于记挂,有空来龙虎山坐坐,今年新采的虎尾叶可叫个香啊,老夫泡上一壶,管教你过十年想起来都还觉着馋!”
海延勋见着这一幕,不禁啧啧轻叹,小声对林立说道:“龙虎山的周寒衣你肯定知道,入门极晚,天赋却奇高,十七岁才开始修炼,二十岁便破了筑基境脱凡辟谷。”
林立记得早晨那场灵契决斗,柳鸣曾经说过,偌大个道门天才高手无数,但同辈弟子中,只有周寒衣他肯放在眼里。
“是那个周寒衣?”
柳鸣犀利着眼神,冷哼道:“道门中还能有几个周寒衣。”
“哼哼!有个事你们肯定都不知道。”
海延勋像极了掌握着一手八卦新闻的狗仔,得意洋洋,迫不及待想要炫耀,招手示意几人附耳过来,然而林立稳如泰山,柳鸣本就冷傲,永远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也是一动不动。
唯一性情温和的楚逐流,因为这人死劝林立进殿,心里也蕴着气,索性转脸去看殿门上雕工精致的走兽飞禽。
“诶,你们这就没意思了啊!一般人家想听我还不稀得说呢,你们要是再这么端着,错过的可是修真界一桩天大的秘辛啊!”
没人搭理他,威胁毫无杀伤力可言。
“哎呀你们过来听嘛!”海延勋急了,普通人把到嘴边的话憋回去很简单,但话唠做起来很难。
林立微微侧脸,象征性的给了个倾听的动作。
柳鸣身子略略前倾,仍然双手抱在怀中,意思你爱讲不讲。
楚逐流远去的目光转过来,满脸没滋没味。
海延勋倒是立马来了精神,趴在桌子上顾盼神飞…贼眉鼠眼比较合适,说道:“周寒衣上龙虎山之前还在念书,读的是职业学校的会计专业,听说算计起来十分的精明。看他那么能算,麻衣派最早还找过他,结果人家果然很会算,想也不想的拒绝了,接了天师府的帖子,步行两万多里走到江阳城。”
“然后?”
林立对这条八卦有些失望,根本不算劲爆。
道门里几十岁才上山的都大有人在,谁出家前还没个身份职业?
海延勋眼神变得玩味,依旧趴在桌子上,贼兮兮地说道:“这家伙大概学会计中了毒,入道以后也还处处算计斤斤计较,凡事都要过过脑子里那把算盘。”
“那又如何?”
柳鸣开始不耐烦,这些臭算命的江湖骗子就爱说废话,做事先过脑子也值得拿出来大说特说?
海延勋神秘一笑,意味着重点来了。
“我见过周寒衣,他的面相我琢磨了又琢磨,心肠不坏,但也谈不上善良,总而言之绝对不是古道热肠之辈。”
“你讲故事的水准真的极差极差。”
楚逐流剥皮见肉,吐槽得鲜血淋漓。
修道之人本性清冷再正常不过,整颗心里装的东西,除了更高的境界别无所求。平常说的除魔卫道,本意旨在除魔以及卫道,跟拯救世人本就没多少关系,顺手带来的善果罢了。
所谓天才,更是一念只图大道至简,周寒衣既然是天才中的天才,没有善恶秉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咳咳!”
海延勋倍感尴尬,清了清嗓子,表示接下来重点真的来了。
旁边林立兴致缺缺,柳鸣心不在焉,楚逐流亦是无精打采,他们对这个烂故事的耐心确实经不起考验。
“周寒衣不会平白无故去做什么事,平白无故的恶事不做,平白无故的善事不做。三年前他替襄阳一家农户宰了一条成精的蟒,还剥出蟒胆,替那户贫农的女儿治好胎里带的肺病,悉心照料数月,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自然又是无人搭理他抛出的梗。
海延勋自问自答说得津津有味:“他带了人家家里的一条老狗上龙虎山,过几年老狗老死了,开肠破肚,狗肚子装着颗金狗宝,炼出一炉绝佳品质的重阳丹。”
林立总算听出堪经推敲的味道,只听年轻相士继续推论道:“以周寒衣那凉薄的面相,他肯出手救人,这人身上必定有他想得到的东西,同住天师府,元长老定当了解自己家首徒的作风。”
楚逐流渐渐来了兴致,也忘了前嫌,趴到话唠桌上,低声道:“瞧元长老如此热情,笼络那孩子上龙虎山作客,怕不是这孩子又是块惊才绝艳的璞玉?”
海延勋敲桌子划重点:“我就是这么想的,无事献殷勤自降身价,龙虎山的人可不是群善茬儿。”
柳鸣擦拭完灵剑,收锋入鞘抱在怀中,孤傲不可一世:“那又如何?”
海延勋悠然笑出弧度,与狐狸的相似还要胜过女子形态的白紫芫,说道:“两位道友,一位背后站着武当,一位靠着须弥山,若是把这个消息回禀给师门,厚赐重赏少不了吧?再说与那龙虎山争上一争,别突来气运,一不小心抢赢了龙虎山,且不提宗门又添个小天才,光是抢过龙虎山这个老大哥的风头,都足以让门中权势人物体面好几个月,那好处岂非随手取之?”
“我看那小孩已有门派,且够格来青丘见礼白帝寿辰,不是殿前弟子也该是真传弟子了,别的门派还能横刀夺爱?”林立有些好奇母星上修仙宗门之间的规则。
域外宗门数以千计,大派尚且不能横行无忌,就华夏这一亩三分地,顶级大派莫非对小门派为所欲为?
柳鸣抱剑在怀,谁都不想理,自然不会热情地替敌对的人答疑解惑。楚逐流则是与海延勋看对了眼,和蔼眼眸底下尽是寻味。笑道:“道友只讲周寒衣无利不起早,却没讲自己手上也是没有白给的好处。”
海延勋腼腆答道:“道友这话说得离谱了,用凡间几十年前的老口号说,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共建和谐道门而已。”
“说吧,想要什么。”
楚逐流脸上不掩饰的轻慢之色,修道之人追求清心无为,自然瞧不上满身铜臭的人,不过为师门争取出色弟子这件事,他显然没有因为自我情绪而放弃的打算。
号称麻衣派七十年来参悟天理法最透的天才,嘴角浓烈的笑意几乎包不住了,却仍强忍着装了会儿思索模样,而后缓缓说道:“听闻贵派淮云长老闲时喜爱涉猎禅理,院里特意栽了株普陀紫竹,前些日子刚结出 三朵花…”
楚逐流表情顿时变得格外精彩,两条新月眉拱蹙:“你想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