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想着,却听刘妈妈拖长了声音说道:“那诸位看官坐好,姑娘们,下轿了……”
她一声说罢,只听打头那顶花轿中一个娇嗔的声音答应道:“是,妈妈。”随即左手边的轿夫将门帘挑起掖在扶手旁,右手边的轿夫则伸手入轿,眨眼间拿着一把箜篌木琴出来,这柄琴长约三尺,宽约尺半,形似雕弓,宛若半月,琴弦纤细明亮,一根根笔直如剑,细细数来共是二十三根,琴木则是用上等紫檀打造,纹龙雕凤,风雅别致。众人目光越过木琴,只见箜篌引出轿中一位如花似玉的素衣女子,她年纪不过二十一二,腰身如弱柳,虽无体态风骚之美,却别具一份幽怨气质;素颜无彩妆,只用一盆冷水洗尽铅华,眉宇之间却是淡雅芬芳,当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那武家两位公子对四美图闻名多日,此刻难掩欣喜之情,忍不住喝了一声好,又听刘妈妈说道:“小女姓李,名叫香兰,善弹这二十三弦琴。”说话间这名为李香兰的琴妓已然履门而入,轿夫将箜篌交在她手中,又取了一只圆凳给她落座,她左臂怀抱箜篌,右手指尖便已触到了琴丝之上,容貌举止浑然天成,实在让人惊鸿一瞥,不敢相忘。
这时便听武二公子说道:“前朝李长吉曾有诗云: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姑娘名叫李香兰,可也是取自于此?”
李香兰听他道清玄机,也不赞他学问如何,自顾自地调试琴弦,只听刘妈妈答应道:“公子所言正是。”急忙续道:“二公子好学问!这四美图第一幅便叫做‘素女啼竹引箜篌’。”
武二公子见姑娘不领情,便知她秀外慧中,心中雪亮,连忙摇头笑道:“哪里哪里,什么好学问,我这叫明日卖牛,连夜喂草,四美图名动洛阳,谁人不知其中典故啊,我也是特意将此诗背默下来,不然岂不让人笑话!”
刘妈妈频频点头,轻摇小扇,生怕他尴尬,紧接着叫道:“这第二幅图名叫‘犹抱琵琶半遮面’,我这大女儿年方二十三岁,取名白洛,一手琵琶《霓裳羽衣曲》弹得甚好,那叫…那叫…哦,‘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江州司马白居易这首《琵琶行》自中唐五代以来已是广为传颂,当是“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酒肆内的众人十之八九俱都知晓,然而这两句诗从这老鸨口中说出,着实音涩曲跛,嘈杂难听。
轿中名为白洛的女子听了妈妈召唤,怀抱琵琶应声而出,她步伐轻佻,体态婀娜,同样是一身白衣穿在身上,可步子迈出却是摇曳生姿,一颦一笑如画中人物也似,里外上下打量竟毫无鄙陋之处,显然这位大女儿入此行当多年,早已磨练得圆熟无比。
刘妈妈的目光从武家公子移到上官玉宁身上,笑盈盈地说道:“这位小爷,咱家姑娘品相如何啊?”上官玉宁早已看得馋涎暗流,听了刘妈妈的话更不觉得轻浮,眉开眼笑地说道:“姑娘风姿绰约,容貌雅致,只是这箜篌、琵琶化外之音……”
还未等他说完,却听那艺妓白洛说道:“公子所言差矣,琵琶自秦时有之,乃中州乐器鼻祖,何来化外之音?”上官玉宁听她音如撞玉,素手还未拨弄琴弦,琵琶之声已由口中而发,加之她急于辩驳时冰肌如雪般的脸颊含羞欲放,更显得冷艳俏丽,不由得勾起怜香惜玉之心,连忙起身应道:“在下樗材无知,刍荛之见,幼时偶听讹传,说这琵琶一物乃是几百年前由西域龟兹国传到中土,自此深信不疑,原来竟是讹言惑众,今日听姑娘之言,方知贻误久矣!”
雁凌峰等人若非素知这位上官公子是何德行,见了此情此景,听了此言此语,还当真以为他是个饱学之士,谦谦君子。赵郡主看了他这副嘴脸,早已按捺不住,当即戳穿道:“琵琶是好,琵琶女也好,只不过竖子愚见,不知从哪里听来只言片语,在此混淆视听,我看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上官玉宁听她直言不讳,心中大为恼火,只得甩袖坐下。但听武大公子不耐烦地道:“刘妈妈,休听外人之言,快请啊!”刘妈妈不敢耽搁,连忙点头应诺,道:“三丫头,下轿吧。”
轿帘轻挑,一位绿衫女子迈步而出,她右手抚着左臂,左手则握着一管碧玉箫,上半身笔挺不动,仪态端庄隽洁,只因步伐伶俐快速,裙带迎风飞散,仿若洞箫仙子临凡,美不胜收。众人错愕之际她已迈步进了屋中,作揖道了声“妈妈”,随即面向众人立稳身形,站在了白洛身右。
雁凌峰见了面前这三位女子无一不是姿色倾城,而且手中各执丝竹管弦,更显得气韵独具,卓尔不群,可偏偏还未见到穆向楠的身影,想必她手持宝剑立在其中,也应是毫不逊色。继而心绪起伏,此时此刻怎能不油然想起念雪来,可叹念雪不在堂下,若是在此,纵使身无长技,也必可艳压群芳,独占鳌头。他无端又陷入遐思之中,早已听不清旁人言语,但听刘妈妈说道:“三女儿秦玉娥,‘玉人何处教吹箫’!”
赵郡主精神一振,连忙说道:“这个我知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乃是京兆万年人,两百年前与我同乡!”
刘妈妈点点头,直夸她有见识,转头又向门外叫道:“丝竹管弦都齐了,怎能没有歌舞,却看我这二女儿凌霜飞燕,飞燕啊,下轿了!”她一声召唤落定,只见一位粉衣女子早已袅袅娉娉、如履薄冰般走进门来,她步伐比之白洛更为轻盈,便如蜻蜓点水,踏波而行,但步子迈出却落落大方,每一个步点犹如用尺规测量过一般,前后左右毫无差池,且不说一张瓜子脸如何标致,单看这苗条身段,说是狐媚幻化成人,十之八九也会信以为真。只听刘妈妈又说道:“这一副叫做‘汉宫飞燕掌中轻’,这回四美图可算齐备了!”
上官玉宁早已矜持不住,目光好比游龙舞凤,在四名女子身上穿梭不止,竟是看得瞠目结舌,饶他上官家权势声威再大,却是远在山野边陲,如何见过这等群芳吐艳、分外妖娆的场面。当下伸手入怀取出银袋,一抓便是五六锭银子出来,招呼老鸨说道:“这位刘妈妈,银子你且收下,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我认了!”
武家二位公子不急于争抢风头,二公子说道:“刘妈妈,听说贵宝地新来一位江陵女子,善击节舞剑,今日来了五顶花轿,她可也在此中啊?”刘妈妈从上官玉宁手中拿好银两,回身交给侍婢丫鬟,一边笑道:“自然来了,从今儿起,刘妈妈这生意可就改叫五美居了,五丫头,你出来吧!”
这一声说完,只见第五顶花轿中走下一名身材高挑的云菱女子,还未进门,步履生风,端的是香肩倩影,雾鬓风鬟,映在晚阳里如梦似幻,众人定睛一看,此女不仅手中持剑,脸上竟还戴着一只木皮面罩,面罩上画着一张侍女脸谱,虽是照着唐时美人所画,讲究“小山重叠今明灭,欲度香腮雪”,着笔也看得出入木三分,十分标致,但依她身量气度来看,这庐山真面目想必更是惊艳。
楼上看官中此刻已有人按捺不住,起哄般叫嚷道:“刘妈妈,且让这位五姑娘揭下面罩来,我出五十两!”又有人出言相激道:“莫不是自觉姿色平平,只怕相形见绌,不敢露脸?”众人饱了眼福,还能打趣起哄,自然是乐不可支,而雁凌峰见了这木罩遮面的青衫女子,心头着实大喜过望,暗自忖道:“这不是向楠还会是谁!却不知她计从何出?可短短光景竟能布置得如此周密,当真了得!”想到这里兀自握紧青心剑,只等穆向楠布置妥当,自己也好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