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玉宁诵读之声渐趋绵软无力,武家两位公子更是醉眼如熏,难以自拔。时至此刻,武二公子还是忍不住叨咕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这两句正是接其家兄那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而说,皆是出自汉末曹植的名篇《洛神赋》中,而眼前几位女子,尤是最后一名舞剑者,比之曹子建赋中所赞的那位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河洛之神,想必也不逊色。
云菱女子在堂中舞剑,她步伐轻挑,剑尖时而抵在武家公子身旁,只惊得二人呲牙咧嘴,丑态毕露,时而又送到灵波教一张桌上,亦是点到为止,仿佛意在与诸位看官相互试探调趣,并无他意。
群态之中,那灵波教的黑衣青年自始至终面沉似水,心静如禅,只知耳边管弦丝竹声、诵读诗文声、轻盈舞步声交杂融会,他也只当做耳旁风,不去多看一眼;直至剑尖三番五次抵到了身前半尺,他才恍惚察觉到这青衫女子似乎有意诱惑自己,心下微怒,不禁抬眼看了片刻,不料只这一眼下来,他稳如磐石的铁打心肠竟觉得一阵酥软。
他向来不近女色,市井间的歌舞艳妓即算生得如花似玉,再娇艳百倍,他也能视而不见,不动杂念,然而这舞剑女子唯独与众不同,惊鸿一瞥,清丽脱俗,顷刻间便让他萌生好感,只想立即揭下那层面罩,好能一睹芳容。他正错愕之时,却觉香风扑鼻而来,不禁猛地一个激灵,才见是那云菱女子媚影如蝶,裙裾摆动间,一招铁板桥使出来,裹着粉色绣花鞋的左足已然划过赵郡主身侧,搭在了自己身下的圆凳上,足踏微风,与他腿股若即若离。黑衣青年忍不住顺着脚背看去,但见粉嫩布鞋与裙裾下摆之间,一尺余长的软绸白袜清晰可见,加之青衫女子这招铁板桥颇见功底,下腰之际身形舒展,体态凸凹尽显无疑,当真是风情万种,让人乍看一眼便难以自拔。
青衫女子一招一式使来身姿妩媚,风韵妖娆,令在座男子无一不是心弦撩动,唯觉香风拂面,春思荡漾不止。纵使那黑衣青年在男女之事上怀瑾握瑜,从未有过苟且之心,此时此刻也难以坐怀不乱,等那修长美腿与粉嫩香足离开身侧时,他禁不住脸色一红,屡经大风大浪大阵仗的心竟也狂跳不止,但觉得血脉贲张,前所未有,喉结处则干涸火热,不由自主地蠕动了数下;但他城府极深,此时依旧强颜镇定,却终究掩藏不住骨子里的心潮澎湃,端的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上官玉宁原本便是好色之徒,别看他年纪虽轻,却在烟柳场合游走多年,行事自有分寸,然而见了这舞剑女子举止动人,独领风骚,他自己便是习武出身,对舞刀弄剑的女子更是青睐有加,霎时间销魂夺魄,音色也变得颤抖起来;好在他天资聪颖,纵使分神相顾,那首《拟琵琶行》读到最后竟没有一处纰漏,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却在众宾客神情欢愉之际,雁凌峰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离开青衫女子,他明知此人便是穆向楠,因而目光相交时心中说不尽的感激;可见她舞剑时与旁的男子暧昧轻佻,心头酸楚之情更是难以言表,不禁大觉惭愧,大觉疼惜;自忖与向楠妹妹相识以来,她一向大方得体、举止端庄,濯濯净净如出水清莲,从未有过让人亵渎之处,可此刻为了相助自己,她竟不惜糟蹋静女之身,用出这般计策,如此深情厚意当真无法轻言报答。雁凌峰屡次想要拍案阻止,却又怕辜负了她一片苦心,不由得泪盈眼眶,只好在心底默念:“向楠,你这又是何苦!是我雁凌峰对不住你,你这份情意,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还报!”
他心绪万分纠结,可再看眼下情形便已一目了然,别说上官玉宁这等行止苟且之辈,便是那黑衣冷面的男子也已被向楠狐媚所惑,情难自禁,想必再过片刻觅得良机,便是出手之时了。他盘算妥当,悄然间握紧剑柄,向身侧扫视一眼,正要向重阳王府的几人暗示对策,恍惚中却察觉到酒桌上少了刘百熊一人,心绪蓦然一紧,正要向司空捷询问,却听司空捷率先说道:“救兵!”他声音压得极低,掩在弦乐声中更是咫尺难闻,幸而雁凌峰心领神会,看清了他的口型,这才稍觉放心。
话表两端,却说那蒙面女子果真便是穆向楠,这家四美居则是武家在洛阳经营多年的买卖,如今还未被她折对出手,因而四美图在洛阳城中依旧闻名遐迩;而武家这两位公子乃是青阳门中两个俗家弟子,出身洛阳豪门,大哥取号半山,兄弟号为半城,这两人虽与穆向楠并非同宗,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得知她与青阳门的渊源之后,两兄弟更是敬慕有加,多日来竭力帮她打点洛阳城中的几处生意,好让她高价出手,保赚不赔。
穆向楠方才与雁凌峰仓促相别,匆匆赶回两街相隔的四美居,恰巧武家兄弟也在此处,她计上心头,三言两语说明心意,又派人疾奔回和善楼,与那卢掌柜交代好一切,继而兵贵神速,等这边酒过三巡,人马便已赶了过来。她心思缜密,方才听雁凌峰说起,被上官玉宁挟持之人乃是重阳王府郡主,便吩咐家仆赶去官府通禀。她算算时候,想必官府差人若有意救驾,此刻也应赶到了,因而不再耽搁,见雁凌峰口中武功极高的黑衣男子已然把持不定,她趁热打铁,眼波如水送出无限春光,柔声说道:“公子何不一同舞剑,若是你我共鸣合拍,我便揭下面罩。”
黑衣青年方要收敛神思,重新矜持沉稳下来,然而听穆向楠佳音如歌,更许诺会摘下面罩,霎时间心潮激荡,不假思索起身提剑,话也不说便拔剑出鞘,只觉青光一闪,三尺长的白芒剑锋已搭在了穆向楠的剑上。两人目光相抵,步伐开始转动,兵器缓缓相交,黑衣青年反应迅捷,看着穆向楠出剑手法临变出招,剑势竟似不约而同,剑音则与琴音箫声相和,便如戏子走台,一个演小生、一个拌花旦,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这二人在台下排演了几百千次,端的是天衣无缝。
十剑过后,众人直看得目眩神驰,还来不及叫好,忽听店门外的大街上人语马嘶,嘈杂繁乱,好似有千军万马踏着石板路奔袭而来。黑衣青年稍一警觉,却听穆向楠说道:“女为悦己者容,我戴上面罩,只为你独自来看!”说话间手腕陡然加力,剑势转瞬间变得迅猛之极,试图攻其不备,将黑衣青年的宝剑震飞脱手。不料此人锐眼如鹰,当下看出敌意,鹦鹉学舌般发力一震,两刃相击,铮铮然响彻寰宇,一惊之下四座鸦雀无声,乐声也戛然而止。
上官玉宁觉知情形不妙,恍惚中又听门外有人高声喊道:“快围住此处!”他还来不及细心斟酌思量,但觉身前风声呼啸,只见魅影一闪,竟是司空捷趁机出手,挽住赵郡主的手臂向回疾走。事至如今他才幡然醒悟,当即抖开武侯扇,泰山压顶般顺势拍去,可司空捷动身如灵蛇狡兔,铁扇落处连衣角也刮不到分毫,力道所至只把酒桌砸得粉碎。
黑衣青年虽比这少不更事的小主子阅历深厚、思绪敏捷,奈何他此时对穆向楠身心具迷,虽已明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却兀自不省悔改,听门外兵戈之声躁动,深知是围上了大批军马,他却无意趋避,当下舒展长臂,左手剑背在身后,右手便抓向那张镌刻着唐代美人脸谱的面具,目光显得木讷而又执拗。穆向楠不料他如此痴狂,胆敢空手来夺面罩,索性自己目的达成,也无意遮遮掩掩,当即宝剑轻撩,击退黑衣青年来势,左手便揭下木罩,露出了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