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峰不知从何说起，只怕牵扯太多往事，三言两语难以收尾，索性说道：“我与那位居士仅有一面之缘，而那处宅邸也已被人放火焚烧，不过正如道长所言，空即是有，有即是空，又何必牵挂。”他这话一语双关，口是心非，明明满怀对念雪的思念之情，却自我解嘲，以求宽慰。
正说到这里，忽听蒲牢声鞺鞳响起，鼓声也从中殿传来，晨钟暮鼓交相呼应，悠悠荡荡，绵邈不绝，仿佛在这青山碧水间从未停歇。“无即是有，有即是无”？雁凌峰初闻钟声，便呆立原地，脑海中不断反复这两句话，心脉一阵阵如被清水洗礼，从头到脚无不觉得空虚若无，连心头最为挂念的青城佳人，也变得无关紧要。
他先前虽为希音点破禅机，却如佛家禅稗中的口头禅一般，多为鹦鹉学舌，空参话头，不解其中真意，只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然而从这一刻起，这有无之间的真谛禅机，他才初得领会。
钟声正敲了八十一杵，不过天色还未到漏下时分，仲春时节酉时未过，天色便已昏暗下来，因而这集结道侣做晚课的钟声才敲得格外早。希音听了钟声若有所思，念起这副暗藏玄机的对联，忽然伸手一指满地罗列的经书，淡然说道：“假假假，驴做马；玄玄玄， 。当付之一炬，可书籍难得，便留给世上未开悟之人吧。”他说罢此话也不上床打坐诵念晚经，却是打开门窗通风换气，将满地经书罗致整齐，打扫起了污秽不堪的禅舍。
雁凌峰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一道一俗并肩合力，着手除垢去污，足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光景，才将屋舍清扫得当，再听观内鼓声与山上传来的钟鸣声，方知已到了定更。
用罢晚斋，雁凌峰与希音同榻而眠，他起初还觉得有几分尴尬，却见希音并未就寝，而是在床角盘膝打坐，参禅入定，不禁想起方才他隔空关门的场景，暗想有如此玄功，堪称化外高人，禁不住问道：“恕弟子冒昧，方才见道长御气倒卷门扉，当真叹为观止，家外祖也精通玄宗武学，却也未必有这等本领，不知道长有何深奥法门，弟子绝无窥探玄机之心，只求略闻一二，以解心疑。”
希音竟如闻化外之音，木讷半晌，恍然大悟般摇头说道：“贫道不懂半点武学，嗯，丈人观那位刀剑奴儿也常向贫道索求于此，可贫道当真身无此术。若有一二，也只是我数十年如一日，运行子午卯酉周天之法，气行于任督，收发于五管，只为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不似那些俗世中的杀人伎俩，未曾杀人，先伤己身。”
雁凌峰对道家大小周天之法自有耳闻，凡道教修禅之人皆谙此理，绝非什么旷世绝学，可若真以此法打通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修为破实为虚，达至炼神还虚的玄奇境界，自可化腐朽为神奇，而希音能有如此本领，想必已到了这一层境界。他好奇心大作，接着说道：“道长定是已冲破大小周天的束缚，到了炼神还虚的无上境界！”
希音闻声一怔，想必心中也不清楚自身修为深浅，如梦方醒地说道：“也许如此。我苦修十一年，对参悟道理禅机之外的事从不在意，也许是破了九年关，还不自知。怪不得那位谭施主一心要拜在贫道门下，求我教他这些杀人法门。”
大智若愚？雁凌峰漠然一笑，暗想用这四个字形容希音道人也并非恰当，暗忖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尘世中多少人白头皓首、摸爬滚打，要学一身上乘武功，却不如道长用寻常之法便可得窥天机，而自己却还不知。真是可笑啊！”
正想着，又听希音说道：“施主这一问，又叫贫道想起一个法门，乃是九宫飞星之法。这是一位游方道侣传授于我，其人说，以此法运行气息，与大小周天同行于体内，假以时日便可解除心中一切烦躁尘缘，可贫道运行半载，却还是苦于参不透玄机，只好作罢。那位道友俗家姓李，道号重生，乃是北派青阳教得道高士，贫道有幸得他面授机宜，可惜我慧根尚浅，虽有外缘薰习，却不得要领。如今想来，虽字字珠玑，却也不紧要了。”
李重生？雁凌峰心神一震，这位道家宗师明悟道义之深自然不必多说，而身为一代武学宗师，他所指点的气功法门，必是金玉之言，不禁动了一试之念，道：“弟子也有幸得遇李掌门，正是他用针灸之法打通了弟子奇经八脉与手足阴阳经，也算颇有渊源。不知这九宫飞星之法，道长可否相告，弟子对易经诸学浅尝辄止，只知九宫飞星起始，至于诸般顺逆变化，却未曾尽知，还望道长指点。”
他这话虽问得直截了当，心中却不无忐忑，毕竟这是李重生授予希音的气功法门，自己若当面向李掌门请教，并无失礼之处，但此刻向他人窥探，以求再传，难免有些偷师学艺之嫌，可深入宝山，一代武学宗师的练气之法便在眼前，如何能让他心如止水，不动馋涎，何况李重生既能将这法门传授道侣，多半是养生益气之法，并非什么不可与外人道的武功绝学。
希音心境淡薄，绝不将这法门视作居奇之本，也断无敝帚自珍之心，当下凝神斟酌，道：“洛书入于八卦，是生九宫之学，你略知九宫术便可。小周天起于下丹田关元穴，而九宫中以中宫为起始，中宫也对应于关元穴。施主知道飞星轨迹，便将丹田之气分为两股，一行于小周天任督二脉，另一股则按九宫飞星于体内顺行，半个时辰后再行大周天之法，而九宫飞星则在体内逆行。洛书九宫乃是理气之根氐，外断风水吉凶，内调阴阳两气，施主周身经络已被李掌门打通，本身也是习武之人，懂得吐纳之法，自可事半功倍。”
说时重又盘膝打坐，叫雁凌峰也依法而行，导气归于关元，待他将真气在任督脉上佪旋运转两周，吐故纳新之后，这才说道：“九宫九星、经脉穴位，施主若是熟知，贫道便不多做赘述。切记，以天狼星对应巨门星、文曲星对应左右云中穴，禄存、破军则对应左右大包穴，武曲、左辅对应双膝腘窝委中穴，廉贞对关元，右弼对应百会。这九星九穴，在运行小周天时顺行，大周天时逆行，周而复始，持之以恒，必可惠及一生。”
雁凌峰将此话牢记于心，他对术数、经络之学虽无深厚造诣，但习武之人对八卦九宫、经脉穴位不可避免皆有涉猎，虽无阴阳先生扭转乾坤之力，亦无悬壶济世的本领，但认穴分星的表面功夫总也扎实，此刻稍作吐纳，便依言而行，将丹田之气沿任脉自下而上运行，达至口内龈交穴时转行督脉，达至百会穴后下行。可如此反复两次，他却终究找不到恰当时机将关元真气输送到委中穴，更何谈乾六入兑七，兑七转入艮八云云。
雁凌峰从不自诩天赋异禀，向来对裴子书万中无一的资质欣羡不已，此刻初陷迷途，找不到破解之法，即刻想到若是裴师弟在此，运转任督二脉不出两个回合，必可导气归于星穴，不出五个回合，必可将小周天之法与洛书九宫融汇得天衣无缝。
他分神乱想，丹田之气不能随意念游走，一念之差消散殆尽，不禁长吁短叹，只怪自己资质鲁钝，虽得真传却空无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