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时身子向前一倾,手指便已伸向雁凌峰小臂,若即若离之际又说道:“可自从遇见你,我便再也没用过这名字。”
话音未落,一只葱白纤手便已搭上雁凌峰右臂,虽是隔着一层单衣,但五指温存尚在,雁凌峰不由得心神激荡,身子微微一颤,心中则是百感交集,愧疚、恐惧、欣喜、愠怒,种种情愫杂糅于心底,犹如兔起鹘落,让他措手不必。
赵兰若性情虽是大方爽朗,但毕竟也有一颗女子纤细之心,眼见雁凌峰神情僵涩,手臂微颤,便知自己这些话他都听在耳中,只是情形所迫,不便流露罢了,心中不怒反喜,五根手指稍一加力,轻轻捏了雁凌峰手臂一下,便即松开手躺回原位,拭去双眼泪痕,止住哽咽低声说道:“雁凌峰,你若听到了这些话,便点头答应,不然我一夜也不睡!我说到做到!”
雁凌峰深知这“说到做到”四个字绝非戏言,暗想她身体娇弱,倘若从午夜时分熬到天明,岂有益处,又怕她言多有失,招惹不必要的是是非非,当即打定主意,虽未睁眼说话,却是依言轻轻点头,便转过身去,背对着赵郡主沉沉睡去。
云销雨霁,鸟鸣嘤嘤,震后的幽山依然挺拔秀丽,流石坍塌处虽略显狼藉,却也遮掩不住这鬼斧神工的蜀川景致。
山神庙正门朝东,初阳才刺破林霞,橙黄温暖的光线便已打在熄灭不久的柴火堆上,仿若死灰复燃,让劫后余生的众人更觉得天降祥瑞,不禁个个打起精神,起身观望。
楚关雄一觉睡到天亮,当即惊呼道:“雨停了!这回可以下山了!”却是最后一个得知。
众人收拾行装,找了庙外盛器中的积水洗漱完毕,站在山顶四周向下俯瞰,这时云开雾散,山下情形一览无遗,只见曲折的山路上竟有七八处被泥流与落石阻塞,仿佛一条顺滑飘逸的丝带一夜间被系上七八个结扣,而倾盆暴雨虽已停止,可经过一整夜的洗礼,原本通畅无阻的道路早已变得泥泞不堪,路途之艰辛,诚然让人有骑虎难下之感。
大奎与小五下山探路,这两人伸手利落,可来回几百步下来,竟也弄得满身泥水,刘百熊旱鸭子出身,最不喜欢与雨水打交道,当即畏步不前,正与梅雨寒苦心商量,打算等路途晒干后再下山不迟。
赵郡主也正是如此想法,深知此地离着成都府灵波教不过几天路程,事态还无转机,一旦下山之后进了灵波教势力极盛之处,再想做什么文章,恐怕难于登天,当下最好能迁延几日。
梅雨寒去意决绝,他搭手看看天色,一见朝霞未散,便知晴雨几何,摇头说道:“不可不可,咱们趁着天色晴朗尽快下山,午后必有大雨,而且地动随时会来,山路再难行走,也比困在山上断水断粮好!”
雁凌峰见梅雨寒拿定主意,心中却颇为赞同,他启程不久便听赵郡主说已派司空捷通知自己师门长辈,沿途只须尽己所能耽搁行程,或许便能等来援手,可事至如今听了梅雨寒之言,只怕雨水地动连绵不绝,那时断水绝粮,岂不连累了众人。何况他这一夜心中惦念着那位高僧的安危,正想就此下山看一看究竟,便出言劝退赵郡主,赞成下山。
三名探报先行百步,五个人随后起程,一路上曲折颠簸,处处险要,诚然步履维艰,尤是遇到山体滑落严重之处,道路已全然被掩埋在泥沙之下,泥流石块附着在山体上倾泻而下,走在上面若是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滑落深渊。好在大奎三人手段齐全,挠钩套索等物应有尽有,众人因地制宜,想尽办法步步为营,仿佛习练高深内功时,一处处将体内玄关打通,如此赶到午时之后,八个人终于安然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此时情形殊异,众人下得山来,区区百丈盘桓,竟如颠簸千里,都觉得筋疲力竭,便在山麓中的空旷处落足小憩,当下回望山顶,只见云雾缭绕,早已不见来路端详,而那间山神庙更已看不见了,不过种种凶险依然历历在目,着实让人心生感慨。
雁凌峰沿路环顾,只看到几只斗笠遗落在路旁,却并未看到一具蓑衣客的尸体,想来那一行人早已下山,而那位高僧大抵无恙,心中便觉踏实不少。
众人将包囊中的酒水、干粮、熟肉取出,打尖歇息片刻后,又见远处阴云聚拢,雷声隐隐隆隆,正应了梅雨寒所料,看来大雨又要降临。众人此刻所处之地并非旷野平原,只不过离着两侧山坡较远,而山体坡度舒缓,纵使有山洪爆发,滚石滑落,凭这些人的身手,也定能闪避,只不过前路未卜,梅雨寒深思远虑,一刻到不了万全之地落脚,他心中始终难以踏实,当即又催促启程。
赵郡主昨夜与雁凌峰倾诉真心,隔夜清晨回想起来,只怕那些话他依旧记在心里,越发觉得面红耳赤,此刻路途平坦,得有闲暇功夫,终于忍不住说道:“雁凌峰,昨夜我说得那些话,你……你别放在心上!我……我……总之你睡着了,一个字都没听到,对吧?”
雁凌峰听她羞于辩解,深谙少女情怀不可方物,也无须猜透端倪,只需顺着她说便是,颔首笑道:“自然自然,我睡得一塌糊涂,半个字也没听到,兰若,昨夜你都说了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目光便不敢稍有交汇,赵郡主见他装腔作势附和自己,听他说半个字也未听进去,心念一转,竟又稍感遗憾,稍觉怒意,故作深沉地说道:“好你个没良心的!那些话可都是我肺腑之言,这辈子我也只说一次,你没听到也就罢了!”
雁凌峰会心一笑,见她脸色羞红,神情尴尬,想起昨夜她对自己倾诉的那些肺腑之言,禁不住心神动荡,道:“诶,罢了就罢了,兰若,以后你找到个好人,可要在他睡觉之前说那些心里话,否则白费力气不说,第二天还要忙着解释!”
赵兰若心头一酸,听他话中有话,正要开口辩解,却是欲说还休,不敢捅破这层窗纸,苦笑道:“找什么好人!这世上十个男人九个坏,剩下一个还是白痴笨蛋,像你一样笨!”
正说话间,茫茫细雨便已落在脚下,几人正要寻路避雨,却听梅雨寒说道:“趁着此时雨势还小,大家快些赶程,出了剑阁之后地势平坦,咱们便安稳了,梅某保证,让大家歇上一日。”
众人听他如此许诺,颇有望梅止渴之意,不过身处剑阁天险,虽已过了剑门关,可天灾地险依旧萦绕左右,想来梅雨寒所说也不无道理,当下皆无怨言,继续冒雨前行。
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剑门天下险,夔门天下奇。众人此时身临其境,自然觉得此话名不虚传,好在眼下早已过了最险要处,再向前行,视野所及多是矮山丘陵,而雨势也并未加大,一行人紧赶慢赶走了十几里路,心绪渐渐平缓。
雨过天晴,梅雨寒稍觉宽慰,正盘算下一步如何计划,可目光一沉,忽见身前两座矮山夹道,中间一条一丈余宽的道路上碎石堆积,足有数丈高,阻塞了这条穿山路,而两侧山崖陡立如削,虽不高大,人力却也难以攀登。
梅雨寒心头一紧,环顾左右,但见云销雨霁,烟岚浩渺,一时寻不见其他路径,只好领着众人走一程算一程,说不准到了山前,便可另寻蹊径。
可事与愿违,等走到山口前,只见二十余人、十几头骡马纷纷折返回来,向着矮山一侧的开阔地走去。梅雨寒顺着马队行进方向看去,只见空旷的地面上有一座两层木楼已坍塌了一角,木楼旁十几步外则搭起了两只大毡帐,一只帐篷下摆放着十几张桌子,坐了十几位客人,算上这二十余人的马队,想必顷刻便能坐满;而另一只帐篷下则炊烟升腾,菜香弥散,里面不时传出煎炒烹炸、吆五喝六之声,好不热闹。
几人稍作打量,便知这是因木楼被地动震塌,临时改用两间帐篷招待来往客人。
刘百熊闻到酒菜香气,勾起馋涎,吧嗒嘴巴说道:“梅老弟,梅先生!这路一时半刻想必也通不了,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晚吧,你看这天色眼见着便黑了,大家也都累了不是,少爷,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