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龙铖道：“这却不必担心，胡汉边境的部落多年与汉人打交道，即便不会写汉字，说汉话却不难，阿古拉老爹的部族远在唐朝时便受太宗皇帝赐封，他们敬奉唐太宗为天可汗，部族也曾改为李姓，几百年前便会说汉话，学汉书上的智慧，草原话不能用文字记载，如今只被当做暗语。”
话锋一转，又道：“契丹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有契丹字，不过也大多是将汉书译去，他们还将汉人的耕织之法学去，可谓衣食起居无不受汉人恩泽。再说延州城外也不无放养牲畜的地方，等战事过后，阿古拉老爹再决意是去是留，想必还是件难事了。”
雁凌峰寻思一阵，觉知此话不无道理，缓缓说道：“辽夏之所以向我大宋进攻，无非便是觊觎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盈，大哥若能让阿古拉老爹和部族过上好日子，不必遭受刀兵之苦，当真是件好事！”
万龙铖一拂马鬃，轻轻叹道：“二弟说得不错，辽夏人口稀少，这么大的疆土他们足够居住，侵宋绝非是为攻城略地，抢掠财物才是最要紧。当年辽国兵临大名府，他们若是有心逐鹿中原，怎会为一纸盟约而撤兵？只不过是从我大宋得到了好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五谷杂粮，这些东西才是他们想要的。你看，如今宋辽礼尚往来，契丹也从大宋学到耕田纺布之法，他们生活富足，便再也无心南下了。”
略一沉吟，又道：“诶，我常常想，这党项人与契丹人大抵相同，若是咱们大宋与他们互通往来，以物易物，以钱易物，各取所需，便免了兵戎相见，生灵涂炭，那该有多好！只可惜你有你的雄才大略，我要建我的丰功伟业，百姓要的只是丰衣足食，帝王将相为的却是一片疆土、一座城池、一场杀戮，他们耀武扬威，但求封疆启土，青史留名，祸害的却是黎民百姓！”
话到此处，天色已全然暗下来，灰蒙蒙的天幕如同泼上了一层淡墨，任草原上冬风刺骨，却也吹不开、化不散，反而越加浓稠。
雁凌峰身为北方人，并不十分怕冷，他在马背上裹好棉衣，目光不住地向前眺望，只盼早些时候看到阿古拉老爹的部落所在，又怕这些草原人逐草而居，万龙铖有两三年未来，他们早已迁居别处，冬天也不在此落脚下寨了。
正想着，忽听万龙铖说道：“到了，是湖！”两匹马脚程加快，先后奔上山坡，放眼一看，只见脚下数十步外满是白如银屑的湖水，寒风吹过，方圆数十里波澜荡漾，岸边的浅水洼虽已结冰，可向湖面深处看去，白鳞落雪般的湖水在乌云下欢跃招摇，远远一望，水浪微乎其微，彷如一面银镜平放在天地之间，辉映着此间万里天地。
雁凌峰见过大海波涛汹涌，见过江河浪击千里，却从未看过一片湖水如此恬静惬意，虽无烟波浩渺，亦显得广袤无垠，虽无惊涛骇浪，依旧让人胸怀激荡。恰如一位身姿曼妙的仙女静静躺在草原上，宠辱不惊，在如此沉郁压抑的天地间，依旧向世人绽放着最温婉柔美的笑靥，颇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之意。
万龙铖也看得心旷神怡，他故地重游，感触更深，一拍雁凌峰肩头，道：“二弟，老爹的部落名叫‘阿日善’，就是取自这片湖泊，大意就是圣湖。他们春秋放牧，逐水草而居，到了冬天后，便在湖边定居，不单为了饮水，等湖水结冰后，部落里还有一年一次的凿冰捕鱼，捕一次便够全部落的人吃到明年春天了。”
说话间放眼一看湖面，摇头说道：“不过今年这湖水结冰有些晚，不然咱们也能赶上冬捕，那场面好不热闹啊！”
雁凌峰朗声一笑，想起万龙铖曾经所说，禁不住感慨道：“春秋吃草，冬天吃水，怪不得草原人如此豪迈爽朗！我真想见一见阿古拉老爹和他的部族！”
正说着，万龙铖神色陡然凝重起来，他一转马头，目光越过近侧的湖面，向左手边张望许久，仿佛在凛冽寒风中听到了阵阵嘶鸣声，奈何眼前隔着一座座起伏错落的小土坡，始终也看不清个究竟。
他酷爱宝马良驹，曾经的坐骑“大漠”与如今坐下的“长河”，皆是阿日善部落的好马，此时细听远处声音，隐约觉得是马群，忽而又觉坐下长河马躁动不安，继而迎着彼处长嘶不止，便已断定无疑，道：“是阿日善部落的马群！二弟，咱们到了！”
两人欣喜若狂，各自催马在湖边绕行，向着声源处赶去，稍许功夫过后，两骑马便已上了另一座土丘，收鞭驻马，放眼观望，只见又一片广阔天地中，三四里外的平原上正有数百匹骏马纵跃飞奔，驰骋遨游。
这些马颜色不一，或红或黑，或青或白，数百匹马左右奔腾，在浩荡天地中仿佛无拘无束，让人觉得上天入地也无不可；可仔细一看，那马群外围还有数十个牧马人，这些人彼此兼顾，围成一个偌大的圈子，手中各自挺着一根套马杆，长短皆在两丈有余，这些杆子多半取材上好柳木，再用牲畜粪便浸捂过，韧性格外好，加上杆头楠木稍上的套马索，圈马时扬手一挥，仿佛一根根长长的鞭子，纵使不去套马头，威势所及，也能将马群圈得规规矩矩。
两厢距离尚远，万龙铖还看不清牧马人中有无熟悉面孔，却见本已温顺降服的马群忽然又聒噪起来，外围的七八匹红棕烈马不知着了什么魔，霎时间四蹄翻滚，如游鱼搁浅，在原地不住地尥着蹶子，嘶鸣声透过风声传到眼下，亦是十分真切。
万龙铖眉头一皱，觉知长河马也罕见地浑身战栗起来，不禁昂首向四周巡望，洞察异象。他深谙马性，草原烈马性情最为勇猛，便是初临沙场，也绝不会如此胆怯。
正想着，却见马群中又有变化，那七八匹大公马忽然四散奔逃，仓皇之极，整个马群在这几匹马的带动下，大有鸟散鱼溃之势。
阴沉沉的天色蓦然间狂风怒卷，浓稠如墨的云层仿佛被一只巨手搅动起来，垂墨欲滴，想必天气定有异常。雁凌峰心绪一沉，暗想这数十个牧人纵然技艺再精湛，遇到如此恶劣天气，若是数百匹马一齐冲破围护，向四面八方逃走，当真是雪上加霜，难以遏制。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叫了声“不好”，话音才落，却见十几个马倌霎时间挥动起套马杆，修长的杆身在狂风中不规则地猛烈旋转，而套马索竟依旧抖在半空中，画着美妙圆润的圈子，可见这些牧人臂力何其强劲，而杆子也未有一根折断，足见韧性非同等闲。
万龙铖朗声一笑，对雁凌峰道：“不必担心！”便领着他催马下了山坡，要与马队会和。与此同时，只见十几个牧人纵马少奔，各自找准目标后纷纷下手，前臂一伸，后手微沉，长长的套马杆如同鱼竿般猛然挥洒而出，一击中的，牛筋套索无一走空，尽皆套到马头之上。
众马倌一见得手，纷纷回臂收力，那十几匹意欲“造乱”的烈马就此偃旗息鼓，挣扎片刻后见逃脱不了桎梏，便在原地打起盘旋，整个马群也停止了骚乱。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呼喝道：“哈日巴拉！”声音短促激烈，伴着这声叫嚷，一匹黑鬃黑毛的高头大马豁然从马群中闯出，蹄卷沙尘，奔腾如虎，正朝着阿日善湖方向疾奔，与涂、韩二人迎面撞去。
那呼喊的马倌纵马追出三四十步远，觉知这匹黑马举步生风，龙腾虎跃难以追赶，便决意趁早出手，手腕一抖，两丈三尺长的套马杆迎风而落，套马索追风逐电般圈中马头。
奈何这匹黑色骏马奔走太快，冲劲十足，套索瞬间划过马头，竟套到了马脖子上，套马索无法以巧破千钧，马匹奔腾之势便无法遏止。若是换在平常，这马倌断然会双手一松，任由马匹拽着套马杆走脱，如此一来，大不了是被众人哄笑一阵，可今非昔比，他两只手掌牢握长杆，猛然向回拉扯，竟与马匹较上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