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公墓。
这是杭州余杭区较偏远的一片墓地,位置不好、风水一般,连管理员也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驼背老头儿。
正因如此,长眠在此的都是一些平民灵魂。他们比不了那些高官富豪,没有风光大葬,没有神父作弥撒,也没有高僧超度念经,就仅仅只是这样沉静地安眠着。
那些灵魂栖息着,游荡着,年复一年等待偶尔想起他们的亲人,然后慢慢地被人遗忘,最后消失在风里。
仲春午后,阳光仿佛透明,从云的缝隙倾洒而下。守墓老头儿靠在一张摇椅上,半梦半醒地打着瞌睡,世界静谧,如天地初开。
突然有一道狂龙般的轰鸣响起。守墓人诧异地睁开眼睛,一辆火红色的豪华超跑瞬息莅临,引擎声嘶如裂云。英俊的男孩和纤细的少女同时下车,后者怀抱一束白色康乃馨,清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戚。
女孩礼貌地冲老人点点头,抱着花束转身离开,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波澜。那个明显有外国血统的年轻人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沉默得好似保镖或者监视人。
“刚才那是……”守墓人忽然觉得那个少女有点眼熟,一拍脑袋,“是……阿笙?”
*
“还没到你母亲的墓地么?”穿过一块块生青色的石碑,祁夜问。
当洛雨笙提出想来西陵公墓时,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最在意墓地的往往不是死者,而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牵挂着他们的生者。
就好像去多伦多那次,他也下意识地绕路去了一趟阿波罗岛,想看一眼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合葬墓。尽管记忆里几乎没有他们的影子了,可每当触到那块冰凉的大理石时,他心底还是会涌起一丝虚幻的柔情。
在这个世界上,也曾有人深爱过他么?爱着那个作为“恶魔之子”、或者“战争兵器”的他?
“已经到了。”洛雨笙轻声说。
她站住脚步,放眼望去是一片参差不齐的风铃草花田,看不见任何墓碑。可女孩却弯下腰,把怀里的一抱白色康乃馨放在地上,深深鞠了一躬。
“我回来了,”洛雨笙蹲下来,轻轻抚摸一朵风铃草的花枝,“妈妈。”
一阵微风吹过,成千上万的风铃草摇曳着,女孩纤长的发尾也随之飞扬。祁夜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够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哀伤,流水般蔓延,朝他汹涌地扑过来。
祁夜把右手插进头发里,仰头望天。
他心想你这么难过干什么?至少你还有一段时光可以去怀念,可我却对那个叫石原理绘的女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啊。就算拼命去回忆,脑子里也只有一片空白,以及那分不清是记忆还是臆想的、一丝半缕的温柔。
他也终于明白了洛雨笙为什么会对白萋萋那么在意。不仅仅是出于同情,更因为她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绝望。她不惜和他决裂也想去帮助那个女孩,其实是在痛恨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么?年少时没有保护的能力,于是咬碎了牙齿、历经千辛万苦想去获得力量。可当你终于得到了那种力量,却发现曾经想保护的那些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
“为什么没有墓地?”祁夜挑了挑眉,“是因为……买不起么?”
“算是吧。”洛雨笙站起身来,坦然说,“这也是妈妈的意志。她说过不想被永远禁锢在狭小的墓地里,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
祁夜低眸看向她的侧脸,阳光照在女孩白净如瓷的肌肤上,近乎透明。她唇线微抿,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像一个小小的、做错了事的孩子。
“可惜那时候我们不认识。”他淡淡地说,“不然我可以把全市的墓地都买下来,让你挑一个满意的。”
“不用了。”洛雨笙礼貌地对他笑了一笑,摇头,“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很好?好你个头啊!所有的难过都已经写在你脸上了啊!要逞强的话也麻烦专业一点OK?祁夜觉得那股悲伤的水流已经漫过了自己胸口,让人仿佛在一点点窒息,却又无能为力。
真不爽啊……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发自心底地悔恨。无论作为星燧同盟的“夜王”还是作为坦格利安家的“少主”,他都是秒天秒地的牛逼角色,很少觉得这么无力。
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伤,为什么你从不对人倾诉?为什么逃避?为什么要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冰后面?
为什么……不依靠我呢?
“喂,肩膀借你靠一下?”
没等洛雨笙反应过来,祁夜忽然把她拉进怀里,用力地拥抱了她。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天地万物都黯淡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他身上淡淡的温暖和自己澎湃的心跳。
女孩伸出手,微微颤抖着,回抱了这个任性的拥抱。
一股暖意贴着胸口传来,一下子冲散了所有的酸楚和无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被人强有力地保护着,再也不用惊慌、再也不用害怕。这个怀抱把一切风雨都阻挡在外,那么地安全和温暖。
“祁夜……”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嗯,我在。”
还是那种散漫的、吊儿郎当的语调,他把女孩的头强行按到自己肩上,“你这幅故作坚强的样子还真是叫人看不下去啊……喂,想哭就哭好了。”
强烈的、尖锐的酸楚一瞬涌上胸口,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洛雨笙再也强撑不下去,伏在祁夜肩头,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泣起来。少女瘦削的双肩耸动着,哭声越来越大,随着风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好了,没事了。”祁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已经……都过去了。”
许多年后她再回忆起这一幕,只觉得莫大的悲伤和幸福同时到来,把自己所有的镇定一瞬压垮。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这个男人。哪怕没有未来、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可这一瞬的心悸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抹消,直至永恒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