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村是个很贫穷的村子。
住在村子里的人并不多,许多青壮年都不甘于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待一辈子,纷纷外出谋生路去了,而村子里留下来的,多是些老人和小孩, 在这山前山后的黄土坡上开一两亩田,也勉强能混个温饱。
可即便是如此,在收成不好的年头,还是时常有人家里揭不开锅,碰巧的是,今年就是这样的年头。
这附近一带,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了,若村子里有年轻人,倒还可以从溪里挑了水,走上几里路去田里灌溉,可村子里只剩下小孩和老人,根本就无力负担起这样的重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赖以为生的庄稼纷纷枯死。
这情况,以村东头的李老头家尤为严重。
李老头家的三亩地,可谓是颗粒无收。
这一打击着实不小,让身体一向硬朗的李老头病倒在床,家里只剩下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孙子。
继面粉用完之后,陈年的谷子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米缸里有零零散散的几只米虫在往外爬,大抵是它们也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吃了的,于是纷纷准备另寻他处;五岁的李狗蛋见怪不怪地碾死了爬得最快的几个米虫,将米缸里的最后一点米粒倒了出来,倒进了厨房的大铁锅,加了三大碗水,熬了一锅稀得根本捞不到米粒的白粥。
清的透亮的米汤上浮着几个黑色的小点,是没挑出来一起煮死了的米虫。
大米的香气,哪怕连一点配菜都没有,在这种饥荒的年代,也足以使人食指大动,恨不得将这一锅米粥全都喝掉。
李狗蛋看着这锅米粥咽了咽口水,在锅底捞了半天才捞起一碗看起来不那么稀的米粥,然后端去了隔壁房里给了卧病在床的爷爷。至于他自己,则在那锅只剩下汤的米粥前搓了搓手,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了起来。
不管有没有米粒,多少能喝个水饱。
吃完了这一顿的李狗蛋满足地摸了摸肚皮,从身体里传来的热量让他感觉整个人都有了力气,然而,他却很快垮下了脸——这已经是家里最后的余粮了,那么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都要吃什么呢?
才五岁的李狗蛋第无数次地开始为生计发愁。
这天黄昏的时候,离村口两三里地的地方,来了很多很多人。
这对于一辈子只在八角亭村里生活的人来说,很可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李狗蛋好奇地趴在门边向那边张望,果然看见了许多穿着黑衣服还带着可怕面具的人。
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不是第一个对这支队伍好奇的人,三下两下爬上村口大树去看的,正是同住在村东头的王老头的小孙子王铭铭。王铭铭的年龄和他一般大,可李狗蛋却从不和他一起玩,因为王铭铭的父亲在外面当了个土财主,虽然不回家,可每年总是会托人捎来不少的钱财。正因为这样,王家也算是这小小的八角亭村里的第一大户。
若单因为此,还不足以使李狗蛋不喜欢王铭铭,真正让他觉得不愉快的,是他曾经向王家讨要一些粮食,可王家却拒绝了他。
饥荒的年代,谁也不愿意去分出粮食去帮助他人,哪怕自己家还有足够吃一个冬天的余粮,哪怕来讨要粮食的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
而这件事让李狗蛋觉得很难过。
一锅米汤消耗的速度是很快的,才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李狗蛋就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茅房,原本鼓鼓涨涨的小肚子也很快就瘪了下去。
熟悉的饥饿感再次袭来,他砸吧砸吧嘴,走了两里路去山上的一棵野橘子树上摘了个橘子。
这棵野橘子树结出来的果实很涩,因此哪怕是饥荒的时候也很少有人采摘,可李狗蛋却管不了那么多,剥了皮就往嘴里塞。
一口酸涩的橘子汁在嘴里弥漫开,叫他一个劲儿地直皱眉——不管吃多少次,这橘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难吃。
他苦着脸吞下去半个橘子,想了想没舍得将剩下的半个扔掉,于是又苦着脸将它吃完。吃完橘子的李狗蛋向四周看去,才发现他的这个位置离运粮的队伍特别近,甚至能看见他们此时正从包里掏出白面馒头来吃。
白面馒头……李狗蛋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能闻到馒头的香气。他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自己的肚子再次传出了咕噜噜的叫声,他才用脚尖将地上的一片枯叶碾得稀巴烂,然后便向运粮的队伍走了过去。
夜色渐深,李狗蛋小小的身影藏在附近的草丛里,并没有什么注意到他,那些戴着鬼面具的人拿下面具来吃东西之后,倒不再显得那么可怕,可是,他还是不敢走出去,毕竟,他们都是虎背熊腰的成年男人啊!
走出去之后要说些什么呢?祈求他们给一点吃的?如果这么说,他们会不会像王家那样无情地嘲笑他一番然后拎着他的后颈将他撵走呢?
如果再要不到粮食,那么还卧病在床的爷爷,又将怎么办呢?
李狗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犹豫和畏惧两种情绪不断地来回交替,他硬是蹲在草丛里直至天色完全黑透也没敢出去,一双腿蹲得发麻,快要没有知觉。
然后,他看到那些人吃完了馒头,重新带上了可怕的面具,有十来个人拿着武器在这附近巡视,而剩下的人,则靠在树干和岩石上休息了。
他们的样子,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难道他们要保护的,是围在中间的那些车吗?
他注意到由马匹拉着的这些车,上面有一个个麻袋整齐地堆叠着,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是从哪里来,又要把这些东西,拉去什么地方呢?
而这些东西,会是吃的,还是用的?
李狗蛋一双清澈稚嫩的眼睛,在这片浓重的夜色中,闪过了一丝透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