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乔是被床头明亮的灯光晃醒的,床边的加湿器发出轻微的响声,淡淡的水汽笼罩在空气中。
她眨了眨眼,视线清明了几分,才发现左边的沙发里坐了一个人,待她发现那人是路晨曦,她惊惧的“啊”了一声,而后整个人霎时间清醒过来——
那种瞬间清醒的感觉和突然被噩梦吓醒的感觉如出一辙。
晨曦自从眼睛看不见后,其他的感官就变得分外敏感了些。
慕乔那句短促的“啊”所传达出的惊惧,她听得真真切切。
晨曦挑着眉梢轻笑了声:“你是因为突然看到我而惊讶,还是因为……心虚?”
“心虚?”
慕乔闭了闭眼,短暂紧绷的身体放松的躺回床上,同样轻笑着道,“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做的事从来就没打算否认过。”
晨曦牵起唇角,声音带着低低的笑:“是啊,你的确用不着心虚,你有宠你入骨的哥哥可依仗,无论做什么,他都会护住你,你需要顾忌什么呢?”
慕乔躺在床上,伸展着手脚,闻言,她偏头,看了眼晨曦,笑容肆意:“原来你也心知肚明啊。我以为你嫁给我哥哥以后,找不准的自己的位置,误以为我在哥哥心中的分量不如你呢。”
晨曦看不清她肆无忌惮而无所惧的嘴脸,却能从她得意从容的语气里分辨的清清楚楚。
晨曦垂了垂眸,唇角无声无息的抿起,漂亮的脸上多了冷意,““所以,你让韩星辰开车撞我,到底是想让我死呢,还是仅仅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和我被放到了天平的两端,你哥哥究竟会偏向谁?”
浑身放松的慕乔一瞬间僵住了,脸色阴沉下去。
她从床上坐起来,冷笑着说:“二者都有。你死了最好,没死也无所谓。至少目前看来,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晨曦眼帘垂的更低,“你可真是丧心病狂。”
慕乔脸上的阴沉之色更甚,紧紧盯着晨曦没说话。
片刻之后,她忽地笑了,“是么,那有如何呢?只要最后的赢家是我就行。”
晨曦搭在腿上的手指无规律的敲了敲,一字一顿的道““是啊,你赢了。利用慕时琛对你的兄妹情和当年对慕家父母的承诺,将他逼至不得不保住你的地步。你赢的可真精彩!”
慕乔的表情在她言语之间几番变化,血色渐褪,娇美俏丽的五官变得惨白,却又咬着牙狠狠道:“你用不着对我冷嘲热讽!我的生活本来就被你和那个女人搅乱了,我现在只是让一切回归原位!”
晨曦始终平静从容,此刻也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就是慕时琛不得不护的妹妹……
慕乔嘴硬的自欺欺人,心里却终究没有表面上那般笃定无愧,尤其是面对着这般波澜不惊的晨曦,她莫名的愈发心虚且不耻,只想让晨曦赶紧消失在她眼前。
她咬着后槽牙,本来精致的面孔透出狰狞扭曲的味道来,“你来找我到底要说什么?难道就是想听我这个胜利者如何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么?”
“是啊,我来是想看看你这个胜利者如何自得。顺便……”
晨曦眼角一弯,似笑非笑,“顺便想亲口告诉你,那个差点被你掐死的女人原名叫做慕夏。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输给她一次,以后还会再输。你怎么做,段景川都只爱她一个人。”
晨曦站起身,隔着一片黑暗,仿佛看到了咬牙切齿的慕乔:“你的生活不可能再回归原位了。你失去的一切不可能再回来,以后也只会失去的更多……”
“你闭嘴!”
慕乔气急败坏的大吼出声,额角的青筋愤起,浑身都在发抖,比方才的模样更显狰狞,偏偏还要克制冷静的冷笑。
“呵,你是来吓唬我的,还是来宣战的?如果是来吓唬我,这样小儿科的行为只会显得你可笑,如果是来宣战……好啊,我等着你,看你没了我哥哥,还能拿什么来和我斗!”
晨曦眨了下眼睫,步履平稳的朝外走去,轻描淡写的声音落在身后,“慕乔,从前是你心有不甘,现在换成我了。就算我输了,也不会让你赢。”
……
慕时琛自始至终都在病房外,坐在一墙之隔的走廊长椅里,因为长时间没搭理,他额前的头发长了些,低垂着头的时候,头发在他眉骨前形成了一片阴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颓丧许多。
事实上,他的确比平常深沉许多。
南千知道自家少爷一贯心思重,旁人很难揣测少爷在想些什么,他也从不敢妄自擅加琢磨,只隐约觉得少爷和夫人之间的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很难具体叙述出那变化是什么,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也许是出于对少爷的担心,也许是因为保护夫人这么久,他连带着对夫人也生出了忠诚,错综复杂的情绪促使他准备鼓起勇气问少爷到底怎么了。
就在他打算开口的时候,夫人正好推门出来,少爷像是条件反射般的站起身,方才肉眼可见的冷沉颓丧瞬间退去,温柔的一手揽住了夫人的肩膀。
眼神姿态语气,无一不和往常一样。
夫人偏过脸,对着少爷微微一笑的样子,也和从前无异。
南千顿时觉得自己闲着没事胡思乱想。
他刚刚才松口气,病房里就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哐当声,少爷眉梢都没抬一下,只淡淡的对他吩咐道:“多派几个人,看好小姐。”
南千低着头应了声是,又忍不住微微抬眸瞥了眼夫人略显苍白的脸色。
……
从车祸发生到今天,晨曦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只是在这些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勇气去看一看夏夏。
走进电梯的时候,她轻轻出声道:“我想去楼上看看。”
夏夏就住在她楼上的病房。
电梯里有一瞬的沉默,男人看着她不太好看的脸色,皱了皱眉头,温热的手摸上了她的脸颊,“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去看她。”
晨曦摇了摇头,有意无意的躲开了他的手。
慕时琛眉间一冷,温度凉的彻骨。
最后又不动声色的执起她落在身侧的手,握在掌心里,反复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
在这段时间里,简润清不知不觉的就担负起了一一的责任,一方面是因为晨曦的拜托,一方面她委实觉得那小姑娘懂事乖巧的程度未免令人心疼。
晨曦去的时候,一一和简润清都不在,只有段景川日复一日的留在夏夏身边。
特别是在慕乔带来的变故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夏夏,有时护工来给夏夏擦洗身体,他也不避开,甚至接过护工的工作。
在他冷森森的神色下,护工就算心有异议,也被吓得不敢说出口,只能站在一旁“被迫偷懒”。
护工是个年过三十的大姐,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为了油盐酱醋茶而终日奔波劳累,年轻时与丈夫浓烈的爱都在琐碎的日常中变成了亲情,她有时旁观着段景川每一分一毫的妥帖耐心,会天马行空的想,倘若有一天,她躺在病床上,她的丈夫能这样夜以继日的、没有半分抱怨的照顾她吗。’
她见过太多久病于床的人身边渐渐没了家人的身影,最后只剩医生护士以及她们护工每天例行公事般的“关怀”。
她也曾想过,面前这个看上去就冷血无情的男人能坚持多久呢?
此刻,晨曦站在玻璃墙外,脑中的想法与护工大姐的想法一模一样。
“医生说,夏夏也许会这样一直沉睡下去,直到她肌肉萎缩,所有器官功能丧失。也或许在我们都不再抱希望的某天醒过来。明明当初是他抛弃了夏夏,现在他打算将后半生耗在夏夏身上吗?是赎罪还是自我救赎?”
晨曦眉目安静又苍白,淡淡的说着,唇边蔓延着细细密密的讽刺。
她对段景川的厌恶从来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也从来不曾变过。哪怕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段景川对夏夏深情不悔,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夏夏倘若醒来该与他破镜重圆……晨曦依旧认为他是个人渣,配不上夏夏一星半点。
她的爱恨总是界限分明,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没有破镜重圆的桥段可言,只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坚决。
慕时琛静静的凝视着她,心里想,他一旦失去她,就是永远失去她,不能失而复得了。
“慕时琛……”
她忽然叫他的名字,仿佛福至心灵一般,他笃定的意识到她即将要说什么,突如其来的恐慌让他极快的打断她,“任何事都等到你视力恢复后再说,好吗?”
他说的那样快而急,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语气中呼之欲出的恳切,晨曦却是一怔,纤薄的唇抿起,犹疑了片刻。
而后她就偏过脸,黑白分明的眸直直的盯着他,“慕时琛,我们离婚吧。”
慕时琛的呼吸一下子变重,震颤无措在他眸底清晰可见的翻滚而过,双手下意识的紧紧扣住了晨曦的肩膀。
漆黑的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到心底去,薄唇微动,却在对上她异常冷静蓦然的眼眸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才能艰难的开口:“晨曦……对你而言,就只有这一个选择吗?”
“是,只能这样。”晨曦面无表情的正对着他,嗓音淡然,“你看看躺在那里的夏夏,再看看……”
某个她藏了许久不忍对他说出口的事实,在她嘴边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被她吞回了肚子里。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淡淡道:“再看看我的眼睛,你觉得我们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像从前那样一块生活下去吗?”
不可能的。
从他知道车祸完全是慕乔主导所为时,他就知道不可能的。
慕时琛环着她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仿佛要深入她骨髓,晨曦微微吃痛,却没吭声,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漠然平和,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慕时琛眼底一刺,扣在她肩膀上的手缓缓松开,“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一开始就应该瞒着你的。只要我动动手脚,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可是你也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谎言被拆开的那天,我会恨死你。”
晨曦挽唇笑了笑,指尖顺着他的脖颈,攀上他线条深刻凌厉的轮廓,“所以,慕时琛,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任何的隐瞒的将所有真相放在我面前。
谢谢你不曾对我有过半分欺骗。
这句“谢谢”简直就像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砸在慕时琛脸上。
惶恐不甘以及某种因为左右两难被逼至绝境的愤怒像一把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深藏于温柔皮囊之下的强势偏执。
“你爱我的,不是吗?既然爱我,怎么能轻易的对我说离婚?”
“我爱你,我的确爱你。”
晨曦轻轻点着头承认,在慕时琛脸上渐渐有了明朗喜色的时候,她的神色仍旧就没有半分变化,还是那样平静淡然,接下来,她吐出的每个字眼也分外平缓又温和。
“如果我不爱你,现在不会跟你提离婚,我会留在你身边,像个祸国妖妃一样想方设法的迷惑你,让你对我言听计从,让你为了我亲手把你妹妹送进监狱,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偏偏你对慕乔有责任,对慕家父母有承诺啊。我爱你,不能陷你于不孝不义啊……所以我主动放过你。”
她淡淡笑着,眉眼微弯,“长这么大,我难得圣母一回。慕时琛,可见你在我这里多么与众不同啊。”
到了最后,她的语气简直堪称轻松俏皮,仿佛当真在说些什么甜言蜜语。
慕时琛却是连呼吸都困难,她的一颦一笑,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堆积成山的棉花,密密麻麻的塞在他心口。
那样无力狼狈又无从解脱的感觉,对他来说太久违了。
看着眼前莞尔浅笑的女人,他忽然发现,在三言两语间,他生生被她逼出了一点恨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