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青无奈叹息一声,看着那晚浓稠腥黑的汤药,心里发苦。上帝作证,她自己从来都是讨厌喝药的,这么苦。如今居然还要……还要喂他!
林青青喝了一口,然后飞快的掰开祁鸿睿的嘴,渡到他嘴里,一下子渡得太猛了,依然有少许药汁溢出来。
林青青见祁鸿睿吞下,安心下来。转念一想,御医说药已经不够了,倘若再这么浪费下去,也不知能撑到何时……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里比嗓子眼更苦,眼泪几欲逼上来。她也不敢再胡思乱想,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这回细细的分了三次,慢慢的喂给祁鸿睿喝下。
昏睡中的祁鸿睿自是不会有任何感觉。
然而,林青青待一碗汤药喂到后来,已然忘记了嘴里的苦味。只是眼前不断的浮现出许多两人昔日的欢乐片段。
她记得,自己从璃国远嫁西祁的时候,他们也曾共坐马车。那时候,她还不知身边的男人就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也不知道他和自己的未来有多艰难险阻。她只记得自己曾故意露出雪白玉璧和胸襟,拉开马车帘,一手捉着祁鸿睿,对逍遥丸黎歌笑放肆叫道“非礼啊,他非礼我啊!”
那时候的祁鸿睿,扮足了一个纯真儿郎的模样,哪里是现在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林青青想到这里,不由噗哧露出笑意,转眼间,鼻子却是一阵阵发酸。
人生若只如初见……
待喂完了汤药,又继续赶路。
马车重新启动,车内,只余林青青与祁鸿睿二人。她坐在祁鸿睿身边,眼睁睁的看着祁鸿睿,心中不断祈祷着:快醒来,快醒来。
此刻的林青青,浑然忘却了,对面病倒的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仇人,是自己欲亲手屠之的男人。
到了夜间,亲卫兵又搭了帐篷,林青青仍是亲自服侍祁鸿睿。
黑夜里,赫连贞悄无声息的飘荡在营帐内。
林青青一边用热毛巾为祁鸿睿擦拭额头冷汗,一边对身后的黑影低声道:“赫连贞,你别飘来飘去,小心被帐外士兵发现。”
黑影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紧接着,那黑影倏忽一下,猛地飘荡在祁鸿睿额头半空中,冷冷盯着林青青,问道:“公主,他不是你要杀的人吗?你难道不要复仇吗?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为何还不下手?”
林青青没有抬头,她将毛巾里的水在铜盆里沥干,一边缓缓的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赫连贞咄咄逼人的问。
林青青沉默许久,这回,没了答案。
她从来都没想过,再回到他的身边,只是短短几天而已,自己原本复仇的强大意志,竟在他的温柔下逐渐土崩瓦解,一分分的弱化。
赫连贞似是看透她的心意,冷笑一声,猛地飘到她面前,逼问道:“公主殿下,您不会是舍不得下手吧?”
“你胡说!”林青青猛然一惊,失手打翻了铜盆。
铜盆坠地的声音,立刻惊动了帐外的亲卫兵。亲卫兵立刻赶来,林青青一急,扭头,黑影已不在。
林青青换上虚弱的笑容,冲亲卫兵吩咐道:“有点犯困,太累了。你们再去打一盆热水来吧。”
亲卫兵见她衣不解带的照顾皇帝,眼神很是复杂。这个女人,她到底图什么?
没有人知道林青青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亲卫兵重新打了一盆滚烫的热水,送来之后就又悄无声息褪下。林青青不顾滚烫,按照御医的吩咐,尽量用最热的热毛巾,给祁鸿睿做热敷。
赫连贞不知何时又再度出现。他冷冷的注视着林青青所做的一切,目光中饱含着一种怜悯,叹声道:“公主,你莫要忘了。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说过,你的母亲、你的父皇,还有你们的璃国,全都葬身于这个男人的手下!你千辛万苦找到我们幽灵骑士,为的不过是反戈一击。如今他重病在身,你若一击既得,杀了他,然后我们护你离开,祁国又能重新回到您的掌控之中,如此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林青青沉默着,她不敢说,自己下不了手——真的下不了手。当她举起剑的那一瞬间,她是想过的,只要剑对准他的心脏——噗哧一声刺下去,鲜血喷出,一切就结束了……
可是想想那个场景,她仍是下不了手。
赫连贞幽幽的叹息道:“公主,您下不了手,是不是对他……余情未了?”
“当然不是!”林青青悚然一惊,连忙摇头否认道:“他杀我父母,夺我国家,害我腹中胎儿,让我逃亡……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余情未了?对他只有恨,只有恨!”
她说着提高了声音,仿佛是为了确定自己的心似的,冷声道:“对啊,只有恨!”
赫连贞飘在半空中,静静凝视她片刻,才淡淡开口问道:“那么,我的公主,您能不能告诉臣下,既然恨,又为何不动手杀了他?”
帐内沉寂片刻,只有林青青在铜盆里绞着毛巾的声音。她虽然不老不死,但并非失去直觉,滚烫的开水覆盖中,手背还是感觉到阵阵刺痛。
片刻后,林青青仿佛找到了自己为何不下手杀他的理由,她为祁鸿睿小心擦去额头冷汗,沉声道:“因为恨啊——正是因为恨他入骨,所以,才舍不得这样杀了他。”
赫连贞的黑影虽然没有表情,但林青青仿佛能感应到他的疑惑。
她脸上那种玩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凝和沉默。坐直了身体,死死的盯着沉睡中的祁鸿睿,林青青道:“赫连贞——你不觉得,他那样待我,杀我父母之仇,夺国之恨,害死孩子……这所有的一切加起来,我若如此轻易杀了他,岂不是太轻易放过他了吗?”
赫连贞若有所悟,盯着她,继续追问道:“那么,公主准备如何呢?”
林青青的声音冷漠起来,她握紧拳头,淡然道:“我要——把他所珍视的,一一踩踏!他所在乎的,一一破坏!他所建立的,一一毁灭!我要亲自,毁灭他所拥有的一切!摧毁所有他在意的人,从他手中夺走璃国,然后,要他眼睁睁看着失去这一切,体会到我也曾经体会的痛苦,然后再亲手杀了他,以告父皇母妃在天之灵!若非如此,我林青青,愿受尽永生永世的痛苦和孤独!”
林青青的声音,夹杂着帐外寒风呼啸,在这无边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可怕。
赫连贞静静的注视着林青青,仿佛没想到她那平静的表情下,竟蕴藏着这样的深谋远虑。他想看清楚林青青这番话是不是认真的,然而却探视不清楚她的心意。她那双漂亮的眼眸,此刻胶着一般落在祁鸿睿脸上,暗淡浑浊,令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意图。
不知何时,一阵夜风刮起来,黑影似乎在帐里漂浮了一圈。然后,赫连贞似乎唉了一声,又无声无息的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待风声止息,林青青狂乱的心也才逐渐平息下来。
她伸手,怔怔的触摸着祁鸿睿沉睡中的容颜。耳际依旧回荡着自己刚才发下的咬牙切齿的毒咒。然而此刻却又有些怀疑。刚才那个赌咒发誓要亲手毁灭祁鸿睿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她真的——要这样摧毁他吗?
林青青呆呆的看着祁鸿睿,想着他昏迷之前,对亲卫兵首领说过的话——“谁若伤她分毫,朕绝不轻娆!”顿时眼泪又不住的在眼眶里打转。
到了后半夜,祁鸿睿的高烧似乎消退了一些,然而他却在不停的颤抖着,林青青见他脸色铁青,摸了摸,发现他嘴唇冰冷。林青青无奈,只好给他掖紧了被子。
“冷……冷……”祁鸿睿在昏睡中还是不住的瑟瑟发抖着。
林青青心中不忍,看他蜷缩成一团,像个孩子似的,终是叹气一声,脱下了衣服,钻入被窝中,紧紧抱住祁鸿睿,试图以自己的体温给他一些温暖。
此刻,她似乎早已忘了自己一刻钟之前发出的毒誓。
祁鸿睿就这么病了七天,旅途辛苦,林青青也就这么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他七天——白天喂他吃药,夜里给他取暖,时刻为他擦汗,无微不至的照顾着祁鸿睿。到了后来,就连亲卫兵的士兵都不再怀疑这个女人对皇帝图谋不轨了。
她对他的照顾和紧张,落在所有人眼里。
却唯独,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林青青只是自欺欺人的以为,她只不过是不想他就这么死去而已。
即将进入璃国国都之后,祁鸿睿的身体逐渐康复起来,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白日里有时会清醒过来,能勉强进一些米粥,也能说一些话了。
夜里,马车的车轱辘在璃国的国都天府大道上咕噜咕噜行驶着,林青青知道,自己又终于回来了——回到这个曾经是她父皇的国家。
祁鸿睿依旧沉睡,林青青坐在旁边,看着他出神,竟冷声道:“祁鸿睿,你要醒来。你不能死——记住,你欠我的,都还没有还,你没有资格死!”
祁鸿睿意识深处,有一个红裙黑发的女人,笑意嫣然的将他从一团黑雾里推出来,用笑盈盈的眼神看着他,语气却是冷冰冰的说:“你不能死——记住,你欠我的,都还没有还,你没有资格死!”
“青儿,青儿……”
祁鸿睿在昏睡中发出无意识的呢喃,痛苦的紧缩眉头,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林青青伸手为他擦汗,他却是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然后牢牢握住她的手指,放在胸口。
林青青很无奈,这人,分明睡着了,却与自己十指交缠。她心中一痛,两行清泪缓缓滑落腮边。
“青儿,你回来吧……我错了……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回来,好不好?……”
林青青咬牙,强忍住心里的悲伤,只是很恨的瞥了那人一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来说这些,不觉太晚吗?
祁鸿睿,既已回到璃国,接下来,才是战争正式开始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