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山寻昔院。
这院落比倚风院要大一些,年头实在太久,房檐都显了乌黑苍老的颜色,虽然清扫了一遍,置办了新的器具被褥,可木格窗依旧带着淡淡的霉味,窗纸也分辨不清原来的图案。房间空寂,院中徒有一棵老树,怕是要老到与迟山同龄,院落后是许久无人打理的锦熏笼和白山茶,肆无忌惮的散着幽芳。
木惊枝对这清淡古拙的颜色甚为不满,噘着嘴看了一圈,一回头,引路的小徒早就飞快的溜了。
从心坐在廊檐上朝他笑,“少主,我刚才看了一圈,整个寻昔院,唯一颜色鲜亮点的东西就是我家丫头这双眼睛,不然以后你就天天看她好了。”
木惊枝转向徐行,“可以吗?”
徐行回敬他一个后脑勺,“少主大可以招些蝶鹊来此增色,既温柔又漂亮。”
“蝶鹊有什么意思?一屋子的舞姬凑到一处,也没本少主半张脸顺眼。”他说得坦然。
徐行看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他木惊枝确有让所有女子黯然失色的本事。
“杂碎,你去弄点东西来。”
“少主要啥?”
木惊枝颠颠儿的背手在院子里绕一圈,“这个幔帐,太暗了,换成红色的锦帐,绣上金盏花,牡丹也行……你说牡丹会不会太俗了点?”
从心差点笑出声。
木惊枝并不理会,接着说:“房顶那盏灯,那灯都旧成什么样了,你去搞几盏琉璃的,用碧翠染印美人图,要精雕细琢的那种……这挑顶的梁子椽子怎么都乌突突的,瞧着就丧气,换朱漆的,还有还有,前厅这个柱子,太清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幽思那老顽固的院子,把这都换了,我要描金的,画几只孔雀,算了,杂碎你弄些墨彩来我自己画,还有桌子,椅子,门,通通不好看,不好看不好看……”
从心头都快挠秃了,“少主,要不咱把……寻昔院拆了重建吧?”
木惊枝抬脚踢他,“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好,小祖宗,我这就去。”从心连跑带跳,一溜儿没了踪影。
聆楚坐在房檐上晃荡腿,“要是少主叔叔自己画门柱,那就有眼福了,少主叔叔的画艺超绝尘寰,他画的孔雀栩栩如生,与他元身一样漂亮。”
徐行听着聆楚毫无底线的吹捧,觉得头疼,开口道:“其实我觉得这清寂的院落别有一番味道,没必要装饰得迤逦多彩。”
“小红真这么觉得?”
“少主如今已不再是彩翎修尾的纷繁模样,此处古朴淡雅,配您苍衫珏扇,恰到好处。”
木惊枝看看自己的衣服,“小红说的也对……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从前彩翎修尾?”
徐行平静的扫了他一眼,“从心说的。”
“哦……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记得啊?”
“自然。”
木惊枝孩子般撅了撅嘴,没再说话。
午后时分,远远看着天上一座小山一样的东西由远及近飞到寻昔院,哗啦一声瘫在院子里。
从心四仰八叉的躺在一堆东西上哼唧,“您要的也太多了,差点累死我。”
木惊枝歪头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说:“这些都不要了,我突然觉得寻昔院这样也挺好的。”
“什么?”从心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着嗓门嚷嚷:“少主,不带这样的,我费这么大劲儿搞回来这些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早上还说要这个要那个!”
“小红觉得寻昔院现在的样子与我甚为相配,所以这些就没用了。”
徐行瞄见从心眼睛里喷出的火,默默的后退了一步,却忍不住偏过头去笑了。
从心哭丧着脸,有气无力的问:“那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梁子椽子我都扛回来了。”
木惊枝看着一院子的东西,似乎也在认真思虑,“要不……你再送回去?”
“少主,您有点欺负人了……”
“那……你再盖间房?”
从心叹了口气,“我扔到院子后面去吧,让它们自生自灭。”
徐行的笑容还未收,问从心:“要不要我帮你?”
从心委屈巴巴的撇嘴,“可别了,你一句话,少主就把这些喜欢的玩意儿都弃了,我要是让你干活儿,他直接能把我丢了。”
徐行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木惊枝,木惊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屋了,正在老祖留下的古籍书格里胡乱翻着什么。
“我也奇怪,少主如此嫌弃这个冷清的院子,竟因为我一句话便转了性子?”
从心露出一丝坏笑,“我们少主就是这样,为博红颜一笑,什么都豁的出去。”
“看来,他做过不少出尔反尔的事情。”
“他在乎的东西向来很少,也不能算出尔反尔。少主享乐浮尘,要的便是当下快活,前一刻的念想怕是转瞬便忘记了,他开心就好。”
从心的笑容像是宠爱一个顽劣的孩子,一边活动疲累的筋骨,一边开始搬弄他带回来的那堆小山似的东西。手法甚为粗暴,拾起来直接就往院子后面丢,那些东西一个个抛出高高的弧线,似乎在抛掉从心的一肚子火气。
徐行看他气鼓鼓对着那座小山耍无赖的样子,倒也觉得有趣,便靠在不远处门廊的栏杆上瞧热闹。
明明还是人身,却脱不了猫儿样的慵懒姿态,她下意识抱住双膝缩成小小的一团,听着从心叮叮当当的丢弃杂物之声,不一会儿便点头打起了瞌睡。
朦胧中感觉有人靠近,徐行立刻睁开眼睛。
木惊枝正拿着外衣要给她披上,轻手轻脚的样子像做贼一样,看到她突然睁眼,似乎吓了一跳。
徐行抬头看着木惊枝,“少主有何事?”
“杂碎闹那么大的动静你都能打瞌睡,怎么我一靠近你就醒了?”
从心接口:“我们家丫头就是这样,生人近十步之内,顷刻便机警了,连缓醒的间隙都没有,在信任的人身边大睡三天都不翻个身。”
“都相识一个月了,还拿我当外人啊……”
“我一开始也以为就是只小懒猫,可是每次我靠近,她就拿那双通红的眼睛看我,那个眼神,警惕又悲悯,啧啧,看得我呀,总觉我哪儿对不住她,恨不得跪下来管她叫爹,过了很多很多年,她才不再那么看我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
从心翻着白眼算计,“大概……一百年?”
“一百年!”木惊枝差点跳起来,“小红,你该不会是要等我到一千三百岁高龄才能对我放心吧?”
徐行微微抿了嘴唇,“少主如此……桀骜难测,或许再过一千三百年,徐行还是不敢相信少主。”
从心一脸看笑话的表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手把最后一盏琉璃灯顺着后墙抛出去。
紧接着,听到墙外“哎呦”一声,便没了动静。
从心的动作迟疑片刻,咽了咽口水,“我是不是砸到谁了?”
木惊枝水盈盈的眸子闪了闪,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轻飘飘的转身进屋了。
聆楚在房檐上接口:“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女人?咱院子后面不是一片乱花吗?迟山的女人总共也就那几个宗室的夫人,这群老太太总不能没事跑到寻昔院后面采野花吧?”
聆楚灵活的跳到后墙上:“杂碎……你砸晕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迟山哪儿来的小姑娘?”
从心也跳出去,不一会儿,和聆楚一起抬了个浅绿色的身影进来。
那是个清秀的小姑娘,额头上带着一个大大的血洞,面皮苍白无血色,从心和聆楚手忙脚乱的按着她的伤口,昏迷中的姑娘疼得眉头紧锁,口中止不住的哼哼。
徐行实在看不过去,“把她抬进来,我来处理。”
晚些时候,床上的小姑娘捂着头坐起来,徐行正在桌边吃小鱼干,见她醒了,便把吃剩的鱼干放回囊袋。
小姑娘懵懵的看着她,“姐姐是谁啊?”
那声音软糯甜美,带着女儿家该有的羞怯温柔,徐行下意识的多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又是谁?怎会出现在寻昔院后墙?”
小姑娘婷婷袅袅的碎着脚步坐到她身边,一脸单纯,“我本是依着后墙而生的一株白山茶,修炼了几百年,今日才化成人形,还没站稳,便不知从何处有个东西砸到了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的运气够不错的。”
小姑娘依旧懵着,“啊?”
“砸你的人很无赖,但也是无心之举,他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以补偿你,所以我说你运气不错。”
“那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才刚化成人形,还没有名字呢。”
“没有就算了,你歇着吧。”
徐行起身要出去,又转回身去摸桌上的囊袋,顿了顿,“你……吃鱼吗?”
“我吃素。”
那最好……徐行飞快把袋子系回腰间,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