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面色阴沉,看着半笑不笑的老农,心中无限烦闷,却也不得不为之妥协。
“当年事,我想郦大人应该是不想有旁人知晓的。”若是前面是诱导,那最后这句就明晃晃的是一句威胁,郦道元眯了眯眼,暗自在心中盘算。
郦道元静了静心神,轻声道:“这话就怪了,什么叫当年事,当年何事?本官乃是朝廷命官,内阁大臣,你说话要凭真凭实据。”
那老农笑了,“大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内阁首辅,还真的觉得,你当年做的那些糟心事现在无人可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让郦道元心惊胆颤,他面色冷若冰霜,看着那个老农。
“大人不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在下既然敢这样说,就必定已经找到了大人的把柄。既然大人这么爱惜自己的羽翼和名声,那为何不能听在下把话说完?”事已至此,其实郦道元自己也知道,自己想听也要听,不想听也要听。
拒绝不了,既然如此那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那老农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站在了郦道元的面前,好不讲究的端起桌上的茶碗浅酌了一口。
“大人果然是家世显赫,这种贡茶也能在第一时间喝到,”他咂摸着嘴,轻声道:“果然是好茶,茶香色泽皆是上乘。”
郦道元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看著他,也不说话也不给什么好脸色,老农见真的要将人惹恼了才轻描淡写的开口:“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大人曾经不叫郦世平,而是冯世平。你从小没有父母,是在冯大人家里长大的,是也不是?”
那是他很不愿意去触及的过往。
痛苦,屈辱,怨恨,带着说不明道不明的鬼魅情愫,在仇恨和怨恨的滋养下长大的日子,是他这辈子都磨灭不去的痛处。
郦道元的心几乎是一瞬间就凉了,那些日子,只要一想起来他就会浑身发毛。
他的手心里浸满了冷汗,一层一层的,在还凉爽的春日里,浸湿了他华贵的朝服。
但是不对!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也依旧保持着清明的头脑。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
郦道元的眼睛里带着两分戒备的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那老农说:“大人的事情我家主人无所不知。”他的眼睛在郦道元身上扫了好一圈,笑了笑问:“大人不信?那需不需要我再说的详细一点?大人原本姓冯,是跟了主家的姓,后来之所以改姓郦,是因为听说自己原本是郦州人士,大人我说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这种自己过往的密辛都被人得知,郦道元才算是知道这人明明就是有备而来。
那老农被郦道元掐着脖子也丝毫没有一点惧色,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我说了,主人对您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您刚刚问芝妃娘娘?其实也没什么旁的东西,芝妃娘娘自入宫以来就盛宠不断。原因无外乎就是芝妃娘娘确实是貌若天仙,二来就是因为娘娘的家世要略高于宫中别的妃嫔。”夏茵在床上睡着,林霁在桌旁坐着,春朝对这次的事情还有些心有余悸,便在夏茵醒着的时候三人商量这些。
林霁其实对这些后宫里的儿女情长,勾心斗角没什么兴趣,在她眼中,这些不过是女人家没什么事情干,弄出来的小摩擦。相比于朝堂大事,这些尽可忽略不计。
春朝没去过朝堂,一直都在宫里住着,但是心思玲珑剔透,她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但林霁却丝毫不为之上心。
“哎呀大人,你就别再发呆了,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稍稍上点心吗?”春朝一见林霁还在发呆就一肚子的不高兴,得罪了芝妃娘娘那些人,肯定没好果子吃,这大人现在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发呆。
“行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在我面前乱晃悠了,看得我眼睛累。”林霁伸手在自己的鼻梁上掐了一下,偶然瞥见了自己手上的小玉指环,忽然就笑了起来。
春朝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在意听,春朝最后问她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名字——郦道元。
“大人,你是不是优美听我说话。”春朝双手叉腰站在林霁面前,皱着眉,一脸的严肃,林霁摆了摆手,“抱歉,刚刚在想别的事情,你刚刚是不是说了郦道元?”
春朝见这人还听见了自己说的几句话,脸色稍稍有所缓和,“是啊,我不禁说了郦道元,还说了他只芝妃娘娘的父亲,这些大人你听见了吗?”
“这个没有,”林霁很老实的承认,随后又说:“郦道元是芝妃的父亲?难怪他的女儿敢在宫里这么嚣张跋扈。”
春朝:“……”这明明是很早之前她们在说的话题,林霁怎么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春朝问林霁:“大人,郦道元是什么人啊。”
林霁虽然没有曹敬那样对朝中所有官员的身份都了如指掌的本事,可是对这些内阁的大臣,多少还是知道的,这些是基本功。
“按照郦道元的品级来说,你该叫他郦大人才是。”林霁挑了一句春朝的小错处,后者却也只是对着她拱了拱鼻子。
“郦道元官居一品,是如今在内阁中说话颇有分量的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现在的内阁中一品官员里最为年轻的一个。”设立内阁是大魏自太祖时候起就有的传统。
内阁大臣大多都是在新帝登基之前,先帝钦奉的,以此来约束新皇不可忘本,同时也是希望在新皇好大喜功的时候,给他拖一拖后腿。
如今的内阁大臣不多,而皇帝魏邰对于内阁的态度虽然尊敬,却不忌惮,不像先皇当年一样,被内阁大臣约束的寸步难行。
芝妃出身官宦世家,貌若天仙温柔恬静,而父亲是如今内阁中的最高品级,这样显赫的家世,但凡皇帝有一丁点儿喜欢她,皇后之位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得罪了这样的人,将来要是想在宫里继续呆下去,好像确实是有些困难,不过林霁已经得到了魏邰的首肯,可以不用一直住在宫里,若是闷得慌了,出去玩玩也无妨。
这么一想,她倒是也不担心将来的处境来。
“郦大人是如今内阁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芝妃有这样显赫的母家,确实能在宫里横着走了。只是……”林霁陷入了沉思,这些官员的密辛,她知道的不多,若是曹敬在这里,只怕能给她说更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大人,只是什么?”刚刚说这话走着神,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如今这丫头要来追问林霁却只能糊弄过去。
“没什么,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来,还有夏茵要吃药了你尽快准备吧,我要出宫一趟。”果然人不能一心两用,林霁在心里暗骂自己大意,一边脚步匆匆的往外走。
“大人,皇上说你要是出门的话多带些人跟你一起,”春朝想了想,又看了看外面的时辰,忽然开口道:“大人,皇上说你今天最好别出门啊!”
这话说的太迟,林霁早就已经绝尘而去。
出了皇城林霁才感觉到今日街上的气氛有些不同,街道两旁的摊位少了不少,有些官道上更是一个小商贩都没有,整个京城都透出一种严肃的味道来。
林霁出了门,一路向着北镇抚司的方向而去,前段时间她才跟皇帝建议了南北分治,这个时候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她进门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很惊讶,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功夫,锦衣卫里的生面孔就多了不少。林霁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她径直往后院的方向而去,走到前厅的时候就撞上了曹敬。
“霁儿,你怎么来了?”老学究在看见林霁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忽视的惊讶,林霁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奇怪,自己不过是回来找他问些事情,怎么他一脸看见鬼一样的表情。
“我不过是几天没回来而已,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就这么短短几天你就已经不认识我了?”林霁歪着脑袋看着他,曹敬对林霁这个堪称可爱的动作毫无抵抗能力,欲盖弥彰的轻咳一声。
“没事,你怎么今天想起来回来了?”将脸上的表情掩盖好了,曹敬才敢问林霁回来的原因,他就生怕她真的是因为那件事情回来的。
“我想起来些事情,就回来问问你,想看看你知不知道,我不想去翻那些说的半真半假的坊间传言,不如直接问你。”林霁瞥见了曹敬身后跟着的人,“怎么你要出任务?去哪儿?要我帮忙吗?”
曹敬瞳孔一缩最怕的就是她说这话,立刻说:“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大事情,你在衙门里等一会儿,我不出晌午就回来了。”
看着周围严阵以待荷枪实弹的众人,还有曹敬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林霁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骗我没意义,而且我也不是猜不到。”
曹敬的表情果然有一瞬间的松动,随后在林霁一刻不错的眼神之下勉强投降,“前两日处置叔……叶公平的圣旨就下来了,发配北疆,从此以后,生死不论。”
林霁现在忽然明白为什么现在锦衣卫里这么多的生面孔,还有之前出门的时候,春朝在她身后说皇上让她今天别出门是什么意思。
叶公平垮台,自然会有一些跟他有牵扯的,或者是这些年来被他用各种手段收买的人会被处置掉。之前那些对修儿下狠手的人应该已经命丧黄泉了,这些林霁本该亲身经历的事情,魏邰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的处理完了。
而他之前跟自己说的最后一次,若不是因为自己今天心血来潮的回来看看,那就真的变成最后一次。
虽然心中还是堵着一股子没处可说的郁结,但是林霁却觉得没有之前那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人在哪儿?”林霁近乎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曹敬愣了半天,最后还是没骗她,“在悔恨庭,我们正打算去那边提人。”
林霁点了点头,让开了身边的路,“你去吧,既然是公务,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耽误了。我会在这里等你,你早去早回就是了。”
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好像这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你……你不去看看他?”曹敬有些惊讶,他再一次将皇帝的意思重复了一遍,“皇上说了到了北疆死生不计,若是今日不见,将来或许就没机会再见了。”
所谓的死生不计,就是说犯人到了规定的流放地之后,不管发生什么,官府都不会再管。只要你不逃走,还在流放地之内,不论死活官府都当做没看见一样。
一般这样的犯人都活不过三个月。流放地大多都是严寒酷暑之地,条件也不好,饥一顿饱一顿的,很容易就会被同样流放的犯人当做出气筒。
受伤了没人给治,放饭的时候你没吃上那就不会有你的,生病了没有大夫给治,但是活要照干。在这种前提之下,活过三月者寥寥,最长的也没有活过五个月的。
若是今日不见,那就再也见不着了。
“无妨,该说的我都说过了,现在那人对我而言就是个陌生人,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林霁摆摆手,走进了前厅,“我去后院等你,回来以后咱们好好喝一杯,叫上大家一起。”
林霁晃晃悠悠的往后院走,曹敬见说不动她索性也就不费这个嘴皮子了,其实对于林霁而言,不见面或许才是对的。
同僚刘思远走了过来轻声问曹敬,“曹大人,什么时候出发?”
曹敬想也没想就回道:“现在就走,所有人在院里集合,准备出发。”
一路走一路都是新面孔,那些曾经面熟过的老面孔们,要么是已经高升不必继续这样奔波,要么就是已经不在人世。
北镇抚司一日比一日要热闹,林霁看着身旁来来回回穿梭的稚嫩脸庞,忽然想起自己刚入锦衣卫的时候也是这样,带着一身稚气和跟年龄不相符的执念走进了这里。
那个人总是对着她笑,说:“到了这儿就别怕,拿这儿当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