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听,不是因为我畏惧什么,而是我已经猜到,袁琅琅将要说些什么。
即使她用冷漠的笑容伪装着表情,却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悲恸和裂缝。两只红肿成桃核一样的眼睛,写满了泪已流干的痛楚。
那是一段不能回忆,也不愿意触碰的黑暗过往。
我曾经听说过药娘圈里的一句话,叫“十个药娘九个交,还有一个在路上”。听起来似乎是有点夸张,但是已然可以对这个圈子的现状窥见一斑。
这个交,是援交的交——援助交际的交。
因为高昂的药费,加上很难得到家人的经济支援,很多年少的孩子们不得不另找方法,选择以自己的身体去交换。
在少年和成人世界的夹缝中,他们过早地接触了阴暗的一面,在尚没有经济能为后盾的时候,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去透支梦想。
袁琅琅垂着眸,自顾自地说,“当时,我家里已经是一贫如洗,根本没有钱出得起生活费和学费。可是我真傻,看着他拿来一笔又一笔的钱,供我吃饭穿衣,还真的以为哥哥是找到了工作……”
微微嗤笑,她惨然说,“可是我怎么不想想,一个十五六岁,连初中都没有念完的孩子,能到哪儿赚钱来养我?”
为了赚钱养家,男孩儿不得不吃药,和药娘们一样出去工作;为了药钱,他又要硬着头皮往女人的路上走,彻彻底底走入了这条不归路。
谁也不知道,当年他有没有犹豫过,有没有想回过头。可惜生活多艰,他无路可选,只能任由命运的大掌推动着,走入更黑更深的深渊中。
说了一阵,袁琅琅突然疯癫的大笑起来,笑到失声后,又开始掩面痛哭。
“陈荼,你不晓得,你不晓得!我哥他死的太惨了,他病了,病的浑身都烂了,可是他不能休息,他还有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最后被人从出租房里扔出来,就那么孤零零扔在垃圾桶里……”
每听她说一个字,我的心里都好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银针扎进去,连呼吸都在发疼。
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我让这哭成个孩子的女人埋在肩窝里,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喉头也难以自已地变得发紧。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闷声的呜咽不绝于耳,袁琅琅放下了这么多年来的坚强盔甲,哭得喘不上气来。情绪到达极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肩颤抖如落叶索索。
“你不知道,老天爷对我们太刻薄了……为了骆雪菲这么一个人,我的家人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叫我如何能不恨她?!”
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女孩儿,我咬紧了颤抖的下唇,除了给予她一个拥抱,什么也做不到。
我不停地安抚着她,一面希望她能够将深埋心底的痛苦,全都宣泄出来;一面,又希望她别再自揭伤疤。
这些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个音节,它们都是活生生发生过的。
它们太重太重,重到每说一个字,都是在撕开旧日的伤疤,露出里面从未愈合的伤口,再度鲜血淋漓。
我从前只知道自己的可怜,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更独忍着神魂俱裂之痛,却还要装作风轻云淡。
不知道多久之后,怀里的袁琅琅终于停止了发抖,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陈荼。”她喊了我一声。
我飞快地眨了眨眼,压下了眼底的泛红,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去看她。
“我在,怎么了?”
用那双涂满了憔悴和猩红的双眼,袁琅琅仰头看着我,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攥住我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她轻声说着,鼻尖红得可怜,“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帮你了。哥哥临走前,我曾经答应过他,永远也不去想报仇……你雇我的五十块,不够我陪你并肩作战。”
她抿了抿嘴,似乎又有点忍不住悲伤,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须臾,我柔和地弯了弯眼角,同时用手,轻轻拨开女孩儿额头上汗湿的额发。
我轻声地哄着她,就像是哄一个可人怜的孩子。
“你不要辜负你哥哥的心愿,要好好的活着,活得比谁都开心……这些肮脏的事情,就留给大人去做吧。”
听到这里,袁琅琅轻轻地切了一声,鼻音浓重,“别把我当未成年……你也就大了我的几岁。”
我点点头,“是啊,我已经度过了这么多年仇恨的日子,便再也不想你去过。答应我,以后就忘了这件事,我会替你要回一个公道。”
逡巡着我认真的表情,她看了好一会儿,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道,“你说。”
袁琅琅说,“我要她跪在我家人的墓前,磕三个头……这样就够了。”
这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我点头答应了,“好,我记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嗓子沙沙的,好像是夜风从吹过了枝头的黄叶。
“你要记得……我的哥哥叫朝露,袁朝露。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可别认错了他。”
“袁朝露……”我兀自咀嚼了一遍,说,“很好听的名字。”
“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当他变成……女人的时候,他就叫自己这个名字,”袁琅琅眼神微微朦胧,仿佛凭虚见到了那个温柔的身影,“他告诉我,朝露很美。”
生于午夜,亡于晨曦。
我虽自卑微无名、从沤烂阴暗处而来,但我也曾辉映过七彩的彤光,迎接过人间的第一缕清阳。
刹那间,我莫名有些遗憾。
我没有机会,来不及在他活生生的时候见他一面,去见见这一抹人间朝露。
“陈荼,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时候,别忘了找我,”这时候,袁琅琅又忍不住为我担心,“你一个人……要小心,要多多保重。”
我微微提了提嘴角,“你放心,我这人是属铜豌豆的,蒸不烂煮不熟敲不扁……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去膈应骆大小姐。”
相视一笑,我们还未再开口,就听见口袋中响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来电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