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江奶奶始终是温柔和蔼的存在,虽然出生在北方,却有种南方水乡女人的包容力量,无论多大的石头砸进水里,一簇水花之后,全都静静纳入水底,波澜不惊。
少年丧夫,中年失女,晚年仍旧毅然决然地陪我们一家人颠沛流离,她这一生在不停地起起伏伏,却不见她抱怨一声辛苦。
然而就在今天,在我的面前,江奶奶脸上露出了一丝忧愁和犹豫不决,这些年少见她会这样沉重。
“小荼,小野在里面做什么?”
我说,“他应该是睡下了,刚刚吃饭的时候就喊头晕。”
停顿了几秒钟,我往她身边挪了挪,放轻了声音,“奶,你有话就直说吧。”
江奶奶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了家里的存折,推到我面前。
没等我展开,她絮絮叨叨地开始和我叮嘱,“这些钱你拿着,带着两个孩子换一个地方住下。房东这几天时不时就上门,非要我们赔偿损失,亏就亏一点,落一个安生也好……”
在她徐徐的声音里,我这才看到了存折上面的数字,个、十、百、千、万……竟然有十万之多。
不顾我的震惊,江奶奶似乎要将所有嘱托的话都说完一样,继续喋喋不休,“付完梦灵的医药费,平时的营养费,剩下的钱就盘个小店子,将就过两年日子不成问题……”
猛然合上存折,我的手指按在上面,指甲盖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在存折上按出了好几个深深的指印。
“奶奶,你别和我开玩笑,我……”
“我没有开玩笑,”江奶奶平静地不像话,“我不和你们走了,我打算和葛爷搭伴儿过日子。”
有什么在我的耳蜗中盘旋炸裂,从耳朵一路噼里啪啦地炸到脑海里,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看着桌上静静躺着的存折本,再想起葛爷那个一拐一拐的孤僻模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鼻头开始发酸,我强忍着不想不流眼泪,却还是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薄叶般锋利的小刀,一片一片地割下我心头的肉。
扑通一下,我双膝猛然跪在地上,发出了沉沉的撞击声。
“你这是做什么,你快站起啊!”
我不理会她的劝阻,硬是跪在地上,举着手指对天发誓,“我陈荼就算再没有本事,也不会卖了自己奶奶,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我立刻不得好死!”
这话听得我们都很难受,江奶奶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苍老了许多,不停地擦着眼泪。可是我还是要说,不光是说给她听,也是给我自己听——
要是为了治疗陈梦灵,逼得江奶奶卖了身去换十万块,我还算是个人吗?
那我根本连个畜生都不如!
呜咽的哭声盘旋在小小的客厅里,江奶奶不停劝我,可我跪在地上,已经是铁了心的态度。要是不收回这笔钱,我就跪在地上不起来。
见软的不行,她只能硬起口气,“陈荼,我也不是全为了钱。葛爷是个好人,我这么大年纪,身体也不好,跟着谁都是个拖累。其实前两年我就想找个老伴儿了,你拦也拦不住我……”
哐当!
背后卧室是房门被猛地撞开,只听见后面传来一句,“您要是真有这心,我明天把爷的牌位请过来,我们送您去那老东西家!”
“小野……你,你少在这里犯浑……”
江野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刚刚还在房间里嬉皮笑脸,如今却宛如变成了凶神转世,谁碰一下都要粉身碎骨。
“您当年抱着我爷的牌位怎么说的?这辈子就嫁姓江的一个,姓江的死在战场上,你就替他烧一辈子香,是不是!”粗鲁地用手背擦掉泪水,江野完全失去了成年人的冷静和理性,甚至哽咽起来。
“奶,你要找伴儿,我江野能不同意?陈荼能不同意?您为什么要找这么一个杀猪的,他要是真有心折腾您,我在这世上岂不是连一个亲人都没了!”
最后一个字,江野几乎是用咆哮着说的。
谁说小魔王没有软肋,谁说江大和尚天老大他老二,他爱他的家人,爱到如斯深沉的地步。
年少轻狂,并非不知道世事维艰,但一腔孤勇仍要向前。
一番话,说得鸦雀无声,再也没有回应。
看着我跪在地上,江野一把将我拽起来,手掌上的力气控制不住,大力得像是要捏碎我的手臂一样,“你起来,咱们家是过不下去了吗?谁让你随便跪来跪去的!”
这下子,江奶奶也再也绷不住了,她握着拳头,朝着亲孙子的肩膀上狠狠地送了两下,“你这个臭小子,小鬼头!这世上没有钱,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你非要逼死你陈荼姐吗?”
老人家眼花心却不花,我遭遇的一切,她都记在心里,笔笔清楚。
“野,小野!你干什么去!”
眼看着江野像只蛮牛似的,一头冲进了厨房里,里面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之后,他握着一把水果刀就冲了出来。
我暴呵一声,背后冷汗潸潸,“你搞什么!”
看到他这样红了眼睛的疯狂模样,我真的第一反应就是他要和葛爷同归于尽。他回回都崇尚暴力解决,平时还能听得进去人劝,这一次却根本拉不住他的缰绳。
没想到,他却一把将水果刀塞到了我手里,握住我的手瞬间往自己怀里送去。我和江奶奶都吓坏了,几乎是本能地转了方向,却还是划伤了江野的胳膊,瞬间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捂着不住流血的伤口,江奶奶哭着捶他,“你要疯了,没有脑子了!”
江野吸着鼻子,仍旧一脸我没错的倔强表情,“不就是钱吗?开我的肚子,老子别的没有,心肝脾肺随便掏一个!”
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刀柄,我看着刀尖上滴下的鲜血,一滴滴地摔落地面上,流入了地砖的缝隙中,蜿蜒流淌。
它们扭曲成了一道诡异神秘的符咒,吸取了我全部的愤怒和悲伤,最终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呆如木鸡。
“够了。”
争吵和哭泣声还在继续。
“我说够了!”
高声的呵斥之后,我走到了桌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本存折狠狠割了几刀,直到碎成几半为止。
当啷地扔掉了手里的水果刀,我复又出声,“不就是钱吗,我有!”
“只要陈荼这个人在,钱就有!”
就算我没有……不是还有封寒北吗,他这么一个金子做的摇钱树,我当然要去抱上,对不对?
我亏什么,我不亏。
……
傍晚七点的风,吹着残存的燥热,炙烤了一天的地面不知疲倦地散发着柏油味道,刺鼻的味道熏人口鼻。
这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夜晚。
穿着睡衣,我半蹲半坐在小广场的座椅上,手里点着一根烟,抽得一口接着一口,周围的人都不愿意靠近,有些家长还拉着孩子加快脚步远离我。
大概是怕吸了二手烟折寿,或者怕我这幅邋遢的模样突然上前发疯。
吐出一口烟雾,我的嗓子里有点干涩涩的疼,可惜口袋里没有钱,只能又点上一支烟,权当解渴。
当背后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我的脑子里不太清醒,茫然地四顾了一圈,才找到了正确的来声方向。
隔着一条人行道,黑色轿车停在马路的另一边,摇下了半边车窗,正是它向我发出的示意。
机器一般僵硬地滚动着眼珠,我没有起身,继续低着头抽烟,仿佛没有看到一样。
几分钟之后,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我面前,却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方铭凯低着头,远远地避开了满地的烟灰和烟头,“陈小姐,boss请您上车。”
我抽了最后几口烟屁股,在地砖上捻灭,完全放下腿,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让他过来。”
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我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清楚,请你封寒北抽出时间,亲自来见我一面——我告诉你之前的答案。
推了推眼镜,方助理就和复读机一样,原封不动地转达着封老板的意见,“陈小姐,请您上车。”
半抬起头,我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我解锁屏幕,按下了播放键。
——“你姐姐可真是倒霉,当年倒霉的人该是你陈荼,偏偏她这么不赶巧呢……”
——“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我当时也像现在这样,欣赏着现场直播啊……”
按下了暂停键,我用眼角看了他一眼,“去吧,让封寒北过来,我还有更多他想听的东西。”
平光镜背后,方铭凯的眼神里闪烁着权衡、算计、和微微的怀疑。他当然不会按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为了给老板解决麻烦,他这样告诉我。
“陈小姐,你方便将全部录音给我检查一下吗,我需要确认一下是不是值得报告给封总。”
啧啧,瞧瞧看,我简直怀疑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玩物了。唯一值钱的筹码,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骗过去吗?
没有等到我的回应,方铭凯也不难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脚欲走。
“等等。”
他回过头,半侧脸地看着我。
“把衣服脱了。”
“不好意思,”方铭凯似乎有点难以接受,“您说什么?”
我用拖鞋踢了踢地上的烟灰,“听不懂吗?那好,我重新说。”
“请方助理脱下你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我要拿它擦干净地上的垃圾,这么说懂了没?”
望着他疾步离开的背影,我冷笑一声,继续蹲在地上,将烟头一个个扔到了男士西装上,连烟灰都没有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