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上海滩一点儿也不太平。
早间,还飘着油墨气味的小报承担着让人在吃早点时,顺道了解了解时事的重任,所以一般都能快速地勾起人的兴趣。比如某电影明星跟搭戏的已婚武行被人堵个正着,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脸,被那武行黑黑胖胖的乡下老婆给生生地挠了个稀巴烂;某部门的头头抽大烟死在烟馆里,万贯家财被四个姨太太瓜分——因为不满分配还大打出手打进了巡捕房……
一楼客厅里,那台看着颇有些年头的留声机,早早地就被徐阿姨放上了黄梅戏的碟片。
戏文讲了些什么,艾小葵压根没听懂,只是忽然的一个高音,瞬间就让刚洗漱完就赶紧下楼的艾小葵清醒了不少。
走到餐桌前,他刚准备把扔在客厅桌上的报纸翻个面儿,徐阿姨就已经端着刚买回来的油条和一大碗豆花,一边催着他赶紧吃,一边絮叨着让他小心迟到。
徐阿姨催得紧,艾小葵倒是不紧不慢,一边擦着满嘴满手的油,一边看着今天小报的头版头条: “近日,于本市发生的十二起连环杀人案由于其性质恶劣、犯罪手段残忍,引起了民众恐慌,造成了恶劣的影响。22日中午,有重大嫌疑的李某终于被巡捕房捉拿归案。据悉,目前李某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
艾小葵有些吃惊,这个案子他是知道的,最近已经搞得轰动全城了,可就是没有破案的消息——身为法租界巡捕房一把手的张叔叔因为这个案子,连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看着报纸上嫌犯的黑白照片,他对这样一个夺走十二条人命,搞得全上海滩都人心惶惶的家伙充满了好奇。会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人如此疯狂,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杀了这么多人呢?
转念一想,搞不好过会儿就能见着真人呢,这会儿着什么急?看了看时间,也该出发去见见未来的战友们了。
他换了昨晚就擦得锃亮的皮鞋,跟还在忙着打扫的徐阿姨打了个招呼就赶紧出了门。
正值上班的时候,沿路已经有各色忙碌的身影在奔向一天行程的第一站,学校、公司、单位,或是其他不同的领域,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心情,在一条条街道和弄堂之间勾画日复一日的生存轨迹,大都市的烟火气中,还真不知能有多少人记得这段时间里相继被杀的人们。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当艾小葵的自行车到了巡捕房门口时,时间刚好八点整。大上海车水马龙,能准时准点的到达,已经让他觉得挺幸运的了。
可是,透着肃杀之气的巡捕房大门外站着脸色更为肃杀的张全友!
艾小葵一惊,赶紧把自行车扔下,大声吆喝:“张叔,这么早啊!”
“早个屁!你也不看看都几点了?”张全友的脸色很不好看,看着艾小葵的时候眼睛里简直要冒火。
艾小葵赶紧给他解释:“叔,我知道今天要报到,还想跟你一起来呢,谁知道你六点多就出门了啊,等到我出门的时候啊,路上就开始有点儿……呃……堵……”
看着张叔一脸想敲死他的表情,他还是选择低头闭嘴听他训话。
“你这小子一撒谎就结巴,还想骗我?你蹬着个自行车能被堵住?!八成是又愣神儿去了!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脾性我比谁都清楚!我丑话可说前头,是你小子赌咒发誓说只是想来巡捕房当个法医维护维护正义,你要是敢偷偷搞什么小动作,老子就把你扔到能多远就多远的保安团让你好好锻炼锻炼,知道了吗?!”
教训了艾小葵一顿,张叔叔扭头就往大门里走。刚走两步,又是一脸阴霾地回头低声问到:“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吧?!”
艾小葵叹了口气,认命地再一次抬起发誓的右手:“不许偷着查我爸妈的死因。”
见他还算老实,张全友这才满意,转身带着他往巡捕房走去。
艾小葵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我进来不为了这个,那我来这儿干嘛?!
从小到大,张全友什么都依着他,唯独一谈到父母的死就一定会暴跳如雷,好不容易求得在巡捕房上班的机会,自己还是先消停一段时间,等张叔叔没这么警惕的时候再下手查线索比较好。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脚底下却一步也不敢停地赶紧跟在张全友后头,第一次踏进了法租界巡捕房的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刚上班的缘故,局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忙得不可开交。
张全友作为这里的领导,当他踏进警察一队办公室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带着脚步都加快了不少。
走廊尽头的大办公室里,靠墙放着几个文件柜子,中间是几个办公桌,兴许是男人多,空气中像是起了浓雾一样,满满都是呛人的烟雾,让一向不吸烟的艾小葵一下子就没忍住咳了起来。
云山雾罩中,能看到这会儿里面有五六个人,各自在办公桌前忙着自己的事情,叮叮咣咣好不热闹。
一个看起来和二十出头的青年,怀里抱着一摞文件对刚进门的张全友浅浅鞠了个躬:“领导,有啥指示?”
张全友没搭理他,满脸寒霜地问到:“王旭呢?”
张全友这一句话气场还真足,屋子里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此时的艾小葵正在认真打量办公室里的人们,忽然间就觉得气氛开始有些古怪——随着他和张全友的到来,屋里这些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
刚才问“有啥指示”的那个年轻人,还神色紧张地瞅了一眼办公司最里面的角落。
张全友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常,径直走到那个角落,一脚踹向椅子。
瞬间,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就从歪斜的椅子上跌落在地。
看来,这位就是张全友口中的王旭。
没等王旭从地上爬起来,张全友就已经快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了。
“我知道你们累,七天抓住犯人嘛!了不起了嘛!上海滩大英雄嘛!上班可以睡大觉嘛!那你来这儿干嘛?回去睡啊!办公室是让你睡觉的地方吗?……”
艾小葵算是见识了张叔的功力了,原来不止是骂他啊,骂起别人也这么可怕,半个多钟头了都没带重样儿的,看来巡捕房的日子也没想象中那么好过啊。
他心里这么一想,就一个不小心苦笑了出来,结果张全友的矛头立刻转向了他。“你笑什么?你几点到的你还好意思笑?”吓得他赶紧闭嘴装哑巴。
见艾小葵还算态度端正,张全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屋子里静的吓人,显得他这口气呼得异常响亮。
他指着艾小葵,扭头对王旭说:“这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小子,今天开始跟你的队。好好带他,这小子滑头得很!”
能把话题岔开,王旭还是挺高兴的,赶紧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到:“是是是,他的资料我已经看了,在国外学的还是法医专业,是个好苗子。”
他带着微笑看着艾小葵,只见这小伙子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大眼睛、高鼻梁,虽然瘦了点儿,长得倒像是画报上的谦谦公子,不由得感慨:“啧啧,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哈!我们这儿可是苦差事,以后可要加把劲儿啊!”
他这一通夸,弄得艾小葵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把艾小葵交到王旭手里,张全友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又交代了几句好好查案之类的话,就直接走了出去,连看都没看艾小葵一眼。
一脸尴尬的艾小葵赶紧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艾小葵。”
“我叫王旭,一队的探长,以后你就跟我,跟他们一样喊我头儿或者旭哥都成。”
王旭说着拍了拍艾小葵的肩膀,指着办公室的人一一给他介绍,“这个叫胡建涛,我们叫他大胡,山东汉子,身手好,没说的。”
艾小葵一看果然体格壮得吓人,是个练家子,见艾小葵看着自己,颇为豪爽的冲他扬了扬头咧嘴一笑说:“小葵,你这名字够喜庆的啊。”
“那是孙敬虎,都叫他虎爷,上海滩门门清,人脉广还会念书,懂好几门外语呢!”
那位一看就是个斯文人,西装革履还戴着个金丝眼镜,见介绍他,扶了扶眼镜才从一堆资料书刊里冒了个头出来跟艾小葵笑笑。
王旭手一指,“这个是小猴子,侯玉强。比你早进咱们队几天,别看年纪小,之前在二队破了好几个案子了呢,这次刚进一队就立了大功。这几天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嫌犯啊,就是他弄回来的。”
说的正是艾小葵刚进办公室的时候那个跟张叔搭话的年轻人,只见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哪有什么大功啊,这不还没结案呢么。”
他的话音刚一落,办公室里刚刚热闹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古怪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言喻的情绪。
见艾小葵一脸疑惑,王旭叹了口气,解释道:“其实难怪大家这样,说来也生气,那个嫌疑人抓是抓回来了,可就是死活不交代细节,案子有疑点,我们怎么结啊?这不,连夜审讯、轮番轰炸、连局里刚从俄国弄回来的测谎仪都使了,就是不撒口!兄弟几个都几夜没合眼了。”
怪不得王旭摆几把椅子就能睡觉哪有人是铁打的?连轴转也实在是太累了嘛。
艾小葵忽然想起了早上看到的报道。“不对啊,我见报纸上说是那个人已经招了啊,怎么会死活不交代呢?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
王旭重重地坐在身边的椅子上,“别提了,小猴子在案发现场摔了一跤,正好瞅见掉在犯罪现场衣柜底下的一张船票。从船行查了记录才找见这小子。经过检验发现现场到处都是那家伙的鞋印,凶刀也在他家的枕头底下找见了。抓了他回来后,还没审讯他就撂了,十二条人命全认了,眼睛都没眨一下。可他就是说不清楚掏走被害人的内脏和抽血这回事,一问细节就晕过去了,你说邪不邪门儿?”
侯玉强也很郁闷,“对啊,你说这杀人罪都是板上钉钉了,那小子杀人罪认得连点儿犹豫都没有,抓捕的时候彻底不带反抗的,就跟等着我们去抓人一样,这交代个细节怎么这么费劲呢?!”
他的话让艾小葵震惊了好一会儿,“杀人罪承认,过程说不清楚?更何况,他挖内脏抽血干什么?”
“哎哟,快别提了,”大胡插话了:“说真的哈,我大胡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杀猪放血都没见过这么狠的,简直是一滴都没留下!死者被搞得像干尸,那杀人现场啊,比我家还干净!”
说完见大家都一脸鄙视地看他又补了句:“你们可别笑我,你们见过凶器是刀的杀人现场没血迹?”
一直埋在书堆里的孙敬虎推了推眼镜儿说到:“一个健康的人, 血液大约要占到身体重量不到一成, 这也就是说一个体重超过一百斤的人,血液的量就要达到大约一水桶,各位想象一下那个分量有多少吧。根据验尸结果,凶器应该是非常锋利的刀具,放血的部位应该是脖子上,要知道,在这劲动脉啊,哪怕只是轻轻一刀划下去都会有大量的血喷溅出来,可受害人尸体上连血迹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一边说还一边拿笔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看得艾小葵一阵心寒。
不过让他这么一分析,艾小葵也就看透了为什么大家现在如此愁苦了。
在这么疑点重重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只有个承认杀人的嫌疑人就草草结案的。
最可怕的是,一天不查个水落石出,都有可能是让一个真正的杀人狂逍遥法外。
大胡端着水杯,起身坐在了办公桌的一角:“我们也觉得很奇怪,有没有可能放血的位置不是脖子上被刀划开的伤口呢?死者全部死于失血过多,脖子上的伤口兴许是凶手利用其它的办法,抽干了血之后才划开的?”
听到这儿艾小葵摇了摇头,“你们不是说凶手取走了内脏吗?就算抽干了血液,剖开肚子的过程中总还是会留下些血迹的呀,他取走的是什么内脏?肝?肾?”
还没等有人回话,一个清脆的女声就从门口传来。
“是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