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城的天还没亮透的时候,何梦已经在上班的路上。
初冬的早晨,空气里寒冷的因子时刻企图着透过口罩钻进何梦的口鼻和心肺,将她残存的上班意志全然打碎。
翼城的冬天总让人生出一种时光缓慢的错觉,在这样清冷的天气,人的心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被隆冬的寒风吹得有些木讷,只是偶尔暴露在外的皮肤被低温刺痛,不经意的提醒着早起的人们生活不易。
“咳……咳”何梦捂嘴压抑着咳嗽声,把脖子上那条购自大淘宝,单价不超过一百块,号称是LV尾单的羊绒围巾又裹得更紧了些。
早高峰时期的翼城中心区,汽车和电动车混行于机动车道,再来几辆神龙摆尾的公交车。管你是玛莎拉蒂,还是艾玛电动,一个也别想从这拥堵的街口跑出去。
何梦所在的这辆公交车缓慢蠕动,任凭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前面一位老人家骑着辆三轮电动依旧不急不缓,车上的棚子上书几个大字“接送小孩专用”,这几个字仿佛是皇帝下的免死金牌,连带着眉心乱跳的司机也没了脾气,只好冲着旁边一脸怒容的乘客们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叹气掷地有声,仿佛在告诉周围着急的上班族们:“我尽力了,没办法”,司机悻悻然的点起了一支香烟。
坐在公交车后排的何梦倒是淡定的很,因为目之所及,海丰银行只有一街之遥,就算现在下车,步行过去也就是十来分钟的事情。
海丰银行坐落于翼城的CBD中心区,一水的金融机构簇拥于此,放眼望去全是号称世界五百强的银行大楼。即使只是一个年收入不超过10万的普通柜员(还要把公积金保险什么的一股脑全算上),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说自己与华尔街的金融精英供职于同一家单位。
自从半年前,何梦开始在海丰上班之时起,她的亲戚好像也多了不少底气,仿佛是在相亲市场上多了一柄青龙偃月刀,虽比不上公务员的稳定,老师的假期,但男方亲友一听到何梦的工作单位,也总免不了客套的赞叹一番,哦哟,单位蛮好的嘛。
至于做的是什么?什么样的岗位,亲戚往往会言尽于此,而识相的介绍人也不会再继续追问。
海丰银行的大堂经理,外人看似光鲜的职务,仿佛和那栋大楼里的所有人别无二致,外人看来是一样的老气制服、俗艳领花和职业假笑,而里面的门道光怪陆离,仅仅是人事上的编制之差可就相距甚远了。
有编制的正式员工就像是皇上的正统血脉,管它嫡系还是庶出,凭着血统的保证,有朝一日都有着翻身篡位夺权上马的可能。而编制外的私生子们,却像是无名无份的孤魂,操着卖白粉的心,干着卖面粉的活。
不过何梦另外熟练掌握了中华人民的一项传统技能——苦中作乐、自我安慰,她时常给自己发去心里暗示:这编外人员的身份虽然不够体面,好歹是一份出入写字楼的白领工作嘛,哈哈,小姐姐我怎么着平时吃的也是肯德基20元的商务套餐。
不知道是因为对于吃的执着,还是因为容易满足现状,何梦就那么乐呵呵的做她的编外大堂经理。
知足常乐,真是对她最好的概括。虽然按何梦老妈——翼城著名暴躁主妇王秀丽女士的话来说,什么知足常乐,这叫做不求上进、不思进取。
何梦不思进取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上学那天起,她就发现自己对于学习这份主业天生没有任何领悟力,回回考试都很完蛋,而每逢大考就更加完蛋,要是碰到高考这种关系一生的考试,何梦更会超常发挥,考出一个完蛋中的完蛋成绩,就怕自己的差水平不能人尽皆知。按照王秀丽女士的说法,何梦这是怕老娘没地方花钱,给她创造机会呢。
就这样,何梦上了王秀丽高价买来的三本,学了一个她四年都没怎么整明白的国际商务贸易专业,在垂死挣扎和哭爹喊娘中,勉勉强强的拿到了毕业证。
所以现如今,何梦能够在光鲜的海丰大银行中上班,已经足以让王秀丽女士烧高香感谢祖宗保佑了,管他是不是编制,是不是大堂经理,要知道在何梦找到这份工作之前,王秀丽女士原本对女儿的规划还在无业啃老和做蛀米虫中痛苦徘徊。
这样一个丫头,指望她误入歧途或是飞黄腾达都是不太可能,王秀丽女士只希望女儿能老老实实上班,踏踏实实工作,乖乖的给海丰银行打工,再趁着银行大堂经理这个身份找到一个昏头昏脑不开眼的,顺利地把她给嫁出去。
七点钟,海丰银行员工何梦准时踏进营业厅门口,一个中年美妇就迎了上来。
“梦,来啦”同事黄依云笑盈盈“哟,新买的围巾?真好看耶,衬你!”
“谢谢云姐夸奖!”何梦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叹道这条围巾自己已经连续戴了一个多月了,竟然才发现?
这种前后辈之间的塑料对话每天早上都要在翼城分行的营业厅走一遍,大家都是好演员,同样的奉承对话可以说上上千次,一次比一次娴熟,可谓百炼成钢,套路在心中。
就在6个月前,何梦终于如愿以偿,到海丰银行翼城分行营业厅,成为一名以忽悠客户办信用卡为使命,以拉拢家庭主妇买理财为梦想的大堂经理。而带她的前辈,就是面前的这位美妇黄依云。
90年代进入银行的黄依云赶上了银行行业的红利期,那时候钱发的随心所欲,甚至一次的补贴就可以超过一个公职人员全年的收入。
“人人追着银行跑,求着贷款”黄依云说到这些当年事总免不了感叹一番,“哪像你们现在混的那么惨,跟在客户屁股后面求着办业务。”
不过赶上红利期的黄依云到底没有成为富婆,97年的金融危机把她一下子打回原形,卖房卖车去炒股,可以说是她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还好老妈当初死按着留下了一套小公寓,才不至于让黄依云流落街头。
黄依云算的上是个出挑的美人,虽然如今年逾四十,仍然是唇红齿白,面色红润,眼睛里藏得有故事,也有风情。97炒股失败后,老公跟她离了婚,当初求婚时候的海誓山盟黄依云有时候当成别人的笑话在提,至于后来见过的陈哥王哥赵哥们,也都是被窝里甜言蜜语,提上裤子不认人的主。
还好黄依云也熟练掌握了自我安慰这一传统技能,她觉得自己爱过,也被骗过,富过,也一贫如洗过,人生酸甜苦辣都尝遍,比起那些庸庸碌碌无欲无求之辈可强了不少,照她的话说,老娘这辈子就算是没白活。
现在43岁的黄依云仍然在海丰银行做着最基层的大堂经理,同样的没有编制,但她心里踏实,她知道海丰一天不倒,她就有一天饭吃,管这些后来的姑娘小伙如何做妖,在海丰这里,任何人都不能撼动她,任何人。
黄依云一脸神神秘秘的鬼祟之色,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梦,我昨天给王主任送材料,听到他和副行长在嘀咕今年转正的事儿呢。”
何梦看着黄依云探究的眼神,心下叹道,能不能有点新鲜话题,你倒不如问问我晚上想吃点什么。但何梦不忍打断黄依云三八的兴致,假装很感兴趣地回道:“这……这我可没听说。”
黄依云一双吊稍凤眼意味深长得瞧了瞧何梦,笑的暧昧:“如果要说行里有一个人可以转正,我看这个人就非你莫属。你的能力业绩今年又是营业部的第一名,哪样不比那帮子正式员工强的多。”
何梦心里冒出了一排感叹号。
要说大堂经理这工作也是正对了何梦的胃口,不用学习文件,不用钻研数据,只要能乐呵呵的露出八颗牙齿笑看风云就行。何梦可太会笑了,无论面前是怎样的傻逼,何梦都能想到一万种方式轻松应对。记得上次帮助一个不会玩弄电子产品的大叔三下五除二修好了手机,那人现场就转了5000万过来,吓得全行都以为何梦是不是要被包养了。
嗯……这业绩做的好是不错,可转正?
何梦想到转正考试时候那密密麻麻的试卷和天书般的考题就感觉天旋地转,只想就地躺倒,或是立刻冲去怒吃几盘小龙虾。
何梦讪笑道:“云姐,你可别逗我了。就算是转正,也轮不到我吖。您入行早,资历深,要说转正也应该是您……”
没等她说完,黄依云身子突然倾过来,紧紧握住了何梦的手,就怕旁人不知道她和何梦是相濡以沫唇齿相依的好姐妹,“你这丫头,还跟我客套什么。我是无所谓了,学历过不去,我在这里能糊个口就行,机会还要让给你们年轻人。”
嘴上这么说着,黄依云眼底的得意却有些藏不住,昨晚在办公室她特意找了复印东西的借口多停留了一小会,听到里面好像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呵呵,这个王修,算他有点良心,关键时刻他还能记得和副行长美言几句。
何梦没有接话,尴尬的笑了笑,她明明好几次撞见过黄依云去电大进修,她还找借口说是接送儿子放学。看破不说破,何梦知道黄依云的为人——她进修的事儿应该瞒着所有人,怕别人笑话她年纪大了还折腾。也许黄依云9月份就拿到本科学历了也说不定,那今年她也能达到转正的学历门槛了。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在背后尽了全力,却也不愿意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在意和用心。谁说认真的男人/女人最迷人?认真有时候让人变的尴尬,大家都想做出一副毫不费力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样当结果不如意的时候也就不会太过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