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闻之忽而望向天空，视线仿佛已穿越了云层到达更遥远的地方，她不禁感慨道：“也许以前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幸福，而如今……”她静了一会儿，忽而对上苏羽的眸子，与之对望着，“我好像有些明白幸福的意思了，幸福，其实就是知足常乐！”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的愿望也很渺小，只要能在闹市之外找一两间瓦房，让她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可爱的孩子过一些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何必去管什么天下苍生，什么黎民青天，可她知道，即便是这样的小的愿望，那个男子也是无法给予的，因为他太伟大，他的心里除了她，还装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也许这才是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的原因。
可是回过头来想想，这个世上哪里又真的有什么乐土呢，她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却还不是一样被卷进这可怕的争斗中来了。
苏羽轻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庞，犹如每时每刻都含了一片情，眸中似可容纳一片汪洋，那种温柔的情愫便如大海将她淹没，夏青总是忍不住沉溺其中，却又心甘情愿。
他凝视着她，说：“我想我们是可以相守一辈子的。”
夏青也转过头看着苏羽，脸上露出久违的真诚笑容。
感情，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人相处一辈子，却仍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有些人相处的时间虽短，却能心意相通，友情与爱情都属于感情的一种，它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一生不变的友情和坚贞的爱情同样珍贵难求。
那天他们一直坐到了黄昏，百里桃坞的夕阳美得不像话，但夏青却说：“夕阳红得太过刺目，我还是喜欢朝阳，总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我们三人并肩在御史府里看朝阳的情景。”
苏羽一时无言，抬头望着那片艳红的夕阳天，他突然问：“你还想着展昭么？”
夏青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想念他。”不久又跟上一句：“我很爱他。”
而后又自嘲地笑了笑：“我在期待什么呢？他不可能再回来娶我的，就连一个为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夏青的眼中猛然积满了泪水，只差一个宣满口，泪便可决堤。
苏羽瞧着泪眼婆娑的夏青，深深地叹了口气，拿拇指轻拭她眼角挂着的泪珠，他说：“别哭，我不会抛下你。”
夏青听着他的话，刹那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像委屈，又像难过。
那一个黄昏，她凄楚地对他说：“小羽，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她不停地说，一直到苏羽俯下身，深情的吻住了她。而后他又说了一句，却似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小夏，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桃花坞与世隔绝，确是一个好地方，夕阳夕下的时候，苏羽说昨日去镇上给她带回了一条很漂亮的罗裙，希望夏青能够穿上让他一看。
夏青笑着颔首，二人手牵手回了小屋，其实心里的某一块角落里，仍然记得十六年来第一次穿过罗裙，第一次点过朱唇的那一日。
可不过才短短数月，便俱人事全非，之前的欢愉心动都好似是错觉，抑或是做梦，梦醒之后一切也都该消散殆尽。
她有点恍惚，突然就想起第一次，靠在展昭身上的感觉。那时候他背着她，她伏在他的背上天真的想，如果可以天长地久的走下去就好了……
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幼稚。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的，根本没有。
桃花虽艳，却只是花开一季，远远比不上其它的花种长寿。
他是她生命里的过客，即是过客，就做陌生人吧，只当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最最青涩的一场梦，他心意已绝，她再纠缠不清，也许对谁都不好，想到此，心，仿佛豁然开朗。
而苏羽很会装扮，他从怀中取出一支凤凰发簪，轻轻插进她的云鬓，他说他还在做小倌的时候，只有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了，才会被客人看上，说话间他的口吻特别的哀伤。
夏青仿佛看到，苏羽曾经在勾栏院里委屈受辱却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突然针扎一样的疼，她问：“小羽你过去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知道，有些恩客爱玩些变态游戏，你也曾经清高的拒绝过，青楼做的明明是你情我愿的生意，你为何……”
“青楼勾栏打开门，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拒绝？不是没有过，但又能拒绝多少呢？来银月楼的人非富即贵，有不少客人是不能拒绝的，不仅不能拒绝，还得想法子哄他们开心，玩些异常的游戏又有什么呢？”
苏羽纤长的手指缓缓在那一团动人的墨黑中穿行，动作十分轻柔，语气轻巧得像吃饭喝茶似的，手指在发丝滑过，一缕一缕挽起，如水一般柔情，脸上挂着媚人的笑容，却让夏青的心，很疼，很疼。
夏青真挚地道：“我决不再让你受苦。”
却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错觉，仿佛苏羽听了她的许诺以后更加忧伤了，不过转瞬他便笑起来，将那一抹哀怨掩藏在笑容背后。
他说：“有小夏陪着我，我永远都不孤单。”言下他忽然俯下头去，夏青一时还没明白，额上便传来温热的感觉，那是苏羽的双唇，正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夏青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傻愣愣的呆住。
他却也只是轻吻而已，之后为夏青画眉，道：“小夏的眉生得极好，再稍稍勾勒一下，简直风韵绝佳。”
夏青巧然而笑，戏言：“我天生丽质。”
他最后为她双唇点上一抹胭脂红，然后望着那张上了浅妆的容颜，一时间竟有几分感动，夏青拿过那件粉色的衣裙，也兴奋的跑到屏风后去换衣。
眼前一阵风吹过，将雪色薄纱轻轻撩起。
绝代风华！那是苏羽第一次见到夏青身着衣裙一脸红妆站在他面前时的赞叹，往后每每忆起这一日，他都会不尽感慨，真真是美到了极点，那般女子，怕是要让周身所有佳人尽失颜色。
苏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及得上她的脱俗之色了。
民间常常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雪为肤，以水为姿来形容美艳女子，眼前的夏青，区区那些词又怎么能够形容她凝脂的肌肤，粉妆玉砌的容颜，轻灵如水的姿态，超尘脱俗的气质，这是他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夏青淡淡一笑，眉宇之间添了一点得意之色，她本来那极为素淡仿若天人的面孔，又仿佛多了几分世俗的美态，当真如画卷一般动人，让苏羽直了两眼。
“小夏，我会为你画张相吧？”
阳光从蒙着薄纸的窗户中透进来，照在夏青的脸上，使她看起来显得有几分模糊，几分朦胧，她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窗外灿烂的阳光，笑了。
他铺开薄锦，抬起画笔，看着那绝美娇艳的脸上那一抹迷人的羞赧红晕，宛如朝霞般璀璨夺目，又如怒放的桃花般艳丽娇美，他不得失了心神，深邃的眸子里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情绪。
美男泼画墨，佳人映桃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灿烂的阳光消褪，日渐西斜，夕阳的红晕荡染长空的时候，苏羽拿着那帛画了好久好久的美人图走到夏青面前。
美人如玉，飘渺窈窕，青丝飞扬，粉衣飘飞，绝美小巧的脸庞似乎带着淡淡忧愁，画中人迎风而立，空中一轮孤寂明月，月华如水，夜风清凉，一抹樱唇微启，诉说着无尽的风情。
“小羽，你画的是我么？”
“自然是。”
夏青笑了，是她，这才是她本该在人世间真正的容颜。
我为你奏一曲《潇湘叹》可好？苏羽取来玉萧，素手轻捻，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自成风韵。
一曲动人乐声随即倾泻而出，曲调雅致清幽，又带着淡淡的忧愁哀伤。
“散西风满天春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落残霞孤雁齐飞，载我入潇湘画里……”
有桃香泛进残破小屋，夏青似被这难有的清香扰乱了心神。
一抹残日正缓缓沉入山底，残阳与暮云合壁，让这世外桃源仿佛充满了仙家的气息，当最后一朵晚霞沉没在深紫的天际，一只鸽子如同白的闪电一般骤然降临，盘璇两圈，停歇在苏羽肩头。
鸽子鲜红的脚爪上捆着一只小小的竹筒子。
夏青看见院子里苏羽取下竹筒，拿出一张小小的纸条，看毕，手指一捻，字条化作飞灰。
如此手上功夫，没有十多年的功力，是做不到的，苏羽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身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夏青定定的看着。
“有什么事么？”她轻轻开口。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但她感觉到了这个俊美少年显得有了几分心事。
突如其来的恐惧捏住了她的心，她想起来了，有另外一股力量在争夺他，如同他刚到御史府的那晚，他，还会为她停留么？
他说前尘若梦，他愿望忘记，但是……但是有人不肯忘记，有人始终记得他，就连一只信鸽，也认得他。
虽然去查过他的来历，可心里仍然有些捉摸不定，他仿佛天生有一种魅惑的气息，如娇艳的曼陀螺花，明知不能靠得太近，依旧不由自主被他牵着走，就像着了魔一般，情不自禁。
她不喜欢搅进那些尔虞我诈中，也不喜欢猜谜，懒得再想太多，只要他没有害她之心，其它一切都不成为问题。
漫天的辰星渐渐升起，有大朵的云静静掠过，窗外传来绿草的芬芳，和着屋内飘溢着淡淡的桃花香，安旑而宁静，这一切的一切将那场暴风雨挡在了心房之外，一股异样的温柔在悄悄涌起。
一轮明月高悬，照得她的心多了些伤感和悲愁，眼眶不由得有了些湿意，却在明暗不明的灯火下看不真切，也亏了这昏暗的夜色，她的悲伤才能融入夜风里，不被看见。
其实有什么好伤感的呢？苏羽该有他的秘密，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他不抛弃她就行了，谁会没有秘密，便如她，不也还在心里为那个男人像扔破烂一般扔弃她而难过，为他对她的不信任而难过，为他轻贱她而难过。
因此，不管苏羽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既然他在她最危急的时刻越过众人陪在她身边，她便就当信任他，既然他说会帮她，那么就一定会帮她，一定会陪着她走过这场劫难。
不管多苦，不论多难！
既然两个人都不肯对彼此敞开心扉，便当事情从未发生过，她从未看到过吧！
夏青双手伏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夜空，天上繁星点点，不知有哪一颗真正懂她的心，看着头顶清冷孤寂的月，同一片苍穹，同一轮明月，是否也照着她的家人？想到枸杞，她的心抽搐般的疼，心底一片黯然，还有展昭，他，如今还好么？是否还记得她？也许早已沉浸在新的生活里了吧？
雕花窗棂之外，忽的起了夜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乱舞的枝叶将漫天的银色星光筛乱。
冬，真的要来了么？
身后是苏羽的声音传来，“这里住久了不安全，明日我们换地方吧？”
夏青没有回头，目光始终专注的落在那块黑幕之上，脸上没有半分惊异的神色，只是淡淡的望着夜空，良久，才缓缓说道：“交给小羽决定吧。”
停了一会，她又说：“小羽，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其它的话和我说了么？比如，你的过去，再比如，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的是和小夏在一起，永不分离！”
“仅此而已么？”
他迟疑了一下，坚定的回答，“仅此而已！”
之后苏羽又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们彼此都忘了时间，而后他才平缓的说：“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
“那么你挑重点说。”
“有些话其实放在心里更好，我想说的全在这里。”他说着，伸手温柔地环抱住夏青，随后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这是他第一次用心去吻一个女子，他有太多的话，只是想付诸于这个吻中，他很深情的舔舐女子柔软的唇瓣，继而慢慢将舌尖探入对方口中。
亲吻的时候，夏青脑子里一片空白，长久以来的爱恨在那一瞬间全化作柔情，而她便是在那片柔情蜜意间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热了，之前被伤害时所蒙上的那层冰霜瞬间融化，不由苦笑，安慰自己，这样很好啊，苏羽若是有事瞒着她，也是他认为该当瞒的，既然跟着他逃出来了，应该坚持信任到底。
过去一切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她只知道，此时的苏羽很爱她。
而在很久以后，苏羽又不禁想起这一个吻，当时他问自己，当初要以深吻来代替回答，是不是因为他根本不敢说出“我爱你”那三个字，他始终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这种身份的人，有再多的爱也弥补不了。
一个长吻过后，苏羽放开夏青，轻轻说道：“你睡吧。”
夏青更紧的握住他的手，她问，“那你呢？”
苏羽沉默了一会儿，后敷衍般地道：“我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是不睡没关系？还是一起睡没关系？”夏青缓缓地坐起身，然后平静的对上苏羽的眼，她看上去面色苍白，仍旧是满脸的病态，可是口吻却显得分外坚定，她说：“一起睡吧！”
苏羽大惊，旋即双颊泛起红晕，“你……不是说笑吧？”
对于苏羽的惊诧，夏青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么？”
其实她也弄不明白对苏羽这一份信任从何而来，初见他时，是被他的柔弱和眼中的刚毅所吸引，抑或因为，她欣赏这个人身上所含着的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他忽然把头一偏，哑着声音道：“小夏……我曾经是个……我很脏。”嘴角抽搐，明明白白的要说出难以启齿的痛苦。
他有多脏，他自己知道，他那么脏，脏到连自己都厌恶自己！怎么可以沾污她的纯洁。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夏青轻声打断：“小羽，你看那些月光。”
午夜的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格投射进来，一棱棱，一格格，阴影和光明并存，纠缠得难解难分。
“每个人都会有过去，如你，也如我，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很简单，可是现下看来，这么多人要我的命，是不是说，我曾经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呢？你看，这些光和影就像自己的过去一样，无时无刻都悬在头顶，永远也逃避不了，可虽然是黑夜，但仍有光明，也许试着只去用心看着月光，就会忘记黑夜，忘掉阴影，忘掉一切。”
她捧起他的脸，凝视着他晶莹的眼睛，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那些未知的往事……镜花水月的人……那个一身红衣的英俊男子……
“你说得对，前尘若梦，是该忘记。”苏羽凝视着她的眼睛，眼内渐渐浮起了一层波澜，那里面有她的影子，影影绰绰的，煞是好看。
他凝望着她，好久，一语不发，垂目，吻落下来。
敛目俯首深深吻在她唇上，唇舌相依唾液生津，他的手臂抱得是那样紧，那样结实，很像那个人孔武有力的臂膀，可他，终究不是那个他。
苏羽的吻很温柔，动作很轻很轻，似乎怕弄疼她，又似乎带着压抑的感伤，苏羽果然还是这么主动，可是她已不想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