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正要走过去,他又做了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抓起果盘里的干果,一下一下地剥着,仔仔细细地剥出果仁装进盘里,推给对坐的莫须有。
如同,那个时候,他与她共乘一轿时的情景,一面想事情一面无意识的剥着,只不过这回没有人替他吃掉。
他曾说他想事情的时候,不喜被人打扰,夏青犹豫着该不该抛块石头过去打醒他。
他坐在一株老榆树下,大半个面孔都隐在树影里,剥完干果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和莫须有的杯子轻轻一碰,便大口大口的喝着,腼腆而自得的笑了起来,像个极年幼的孩童。
夏青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看到那个孩子气的笑在阳光下闪烁,她就这样远远的远远的望着他。
此时的赵祏,比之初见时刻的轻狂,比之相处之时的邪魅,更多生出了一份孤寒之感,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沉郁,与平日见惯的孟浪嚣张大不相同,夏青心下不禁迷惑,到底哪一个才是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面孔?
或者该说,每一个都是他,他就是这般百变难测的人么?
阳光跳动着,映上他的侧脸,那一瞬,夏青如同看见那件嚣张叛逆的外衫已脱离了他的身体,留下的只剩孤单,这样的他,哪里还是那个出行地动山摇,嚣张霸道的顺亲王?
这个人,总是别扭的和她相处着,他是闺中少女又爱又厌的花花公子,是群臣眼里的浪荡王爷,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如同邻家哥哥般无助的孩子。
满满两大坛酒,他像渴极了似的,一口一杯,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这种喝法,当他抱起第二坛酒时,手已在哆嗦了,却还强颜欢笑,和莫须有碰碰杯,说着话。
他是在思念某位想见却不能见的红颜吧?醉卧青楼笑,片叶不沾身的顺王爷,竟也有温柔眷念刻骨相思的一面?是念着哪位青楼女子么?他打着好男色的旗帜招摇撞骗,也是为等她么?
哎!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乌龟配大麦,一物剋一物。
皇室难容烟花女,这对有情人的故事太凄美了,若她今后重返说书舞台,一定请个极具文彩的人写成诗,那该多荡气回肠啊。
权势滔天的王爷又如何,一样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是他肯为她如此,倒也有一二分真心,夏青不知道那个莫须有是化做了尘土还是嫁为了他人妇?只知他再这样喝下去,很快就会变成一瘫泥。
她走到他身旁,夺过那坛酒,豪气的一仰头,喝下去。
喝多了的人都很迟钝,他呆了一下,醉眼迷蒙的抬起头,失了神志般,就那样抬头望着夏青,望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灵魂出窍般,他开了口,嘴角一勾,笑涡又出现了,没有别的话,只茫然说了一句:你终于肯来了,喝酒!
他在等她?绝不可能,他等的那个爱恋之人是谁?夏青难以想像,不过却给予精神上的同情,因为,被这样一个男子恋着可真是够背的。
自从与他相识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借酒浇愁的样子,也始终都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看似毫无防备,却总是滴水不漏,他有心么?或许没有,或许丢了,或许他等的那个人知道,只不过……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夏青知道,自己不是他等的人,便不能用那个杯子喝酒的。
赵祏忽而又笑起来,他举步蹒跚行至夏青身侧的位置上坐下,提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了两杯酒水,随之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夏青,含笑而道:我要你来侍酒。
好,喂你喝便是。夏青敷衍着将满杯的酒提起送到他唇边,柔声而道:王爷,请。
赵祏就着夏青的动作,将那一口清酒含入口中,然而却在夏青刚将酒杯放落桌面之时,他突然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其微然启口,而下一刻他却贴上了她的唇,将满口酒水传入夏青口中,这才松开了手上力道。
以拇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双唇,赵祏看着被怔得张大了嘴的夏青,唇边慢慢掠起一丝似讽非讽的笑意。
她被酒浸染的容颜泛起桃花红,眉目潋滟,那眉、那眼,桃之夭夭,似记忆中的那株青涩桃花。
他的衣衫上是令人微微迷乱的酒香,夏青靠在他的胸膛,一抬头,对上了他亮闪闪的眼,让她的脸莫名一烫。
然而下一刻他的头就俯了下来,带着淡淡的酒香,在她唇上轻触了几遍后便久久地贴合上去,夏青瞬间呆滞。
这是一个几近缠绵的吻,他用舌尖细细描绘着她的唇线,最后轻轻松松撬开了她僵硬的唇舌,席卷。
夏青一直是呆滞的,她居然一不小心掉进了狐狸带着笑的眼睛里,却没看到那半分的笑意早已变化成了戏谑,将她的唇舌细细尝了一遍后,一口咬下。
“啊——你真的是只狐狸么?干嘛咬人啊你。”夏青一张呆滞的脸顿时冒火,他却傻傻的一笑。
“发现认错人了也不至于咬人啊。”夏青控诉。
赵祏一声不吭,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他喝醉了酒,眼睛出奇的清亮,一手轻抚她的脸颊,喃喃自语:“这眉眼,这神态,这名字,怎么能那么像呢?可这张脸,却又不是她。”
又笑叹:“碰上我是你的福分吧?可惜的是,你终究不是她,所以,你、不、配。”
夏青将他手臂推开,笑:“对,草民不配,麻烦王爷你滚远点。”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脸上,夏青被他看得有些心悸,知他定是又拿她当做了莫须有的替身。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的时候,差些让夏青也忘了她是谁。
就是再好的心情,在被人当成了替身,再那样一吻后都要变得糟了吧,可是你跟一个醉鬼,能计较些什么呢?
回过神来的夏青狠狠的擦了擦自己的唇,心里真是恨死他了,却又无可奈何,算了,又当是被狗舔了一回吧,这年头狗还真是多。
他的她,她的他,他们的心上人都不在身旁,这一时刻还真是英雄惜英雄。
日光朦胧,醉眼亦朦胧。
赵祏人醉了,可惜心醉不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他说的却是:“我痒。”
夏青噗笑,她实在不明白这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痒?关她什么事,她陪他喝酒,是因为他们此刻都是失意之人,仅此而已,挠痒痒不在她的职务范围内。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夏青吓得一身的冷汗,好半天才发现他压根就没醒,他好像是陷在了梦魇里面,随手抓住个东西而已。
他的指尖发白,抓着她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
“喂,醒醒。”她推他。
叭,有什么自他腰间落下,是那把敲过她无数次脑袋的折扇,夏青弯腰拾起,哗啦一下打了开来,眼睛便定在了扇面上——她曾不止一次看过这把扇子,却因是夜晚看不分明上面画的是什么。
本以为定是与他的穿着一样花里胡哨,五彩斑斓的,却,竟是一把素白的扇子,扇面上简简单单画着几条细枝,上面点缀着几点粉墨,是桃花,桃花边上有一行清秀小字:石出岫,青露重,桃花三两枝。
夏青的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
“石出岫,青露重,桃花三两枝。”
“小石头?”
手中的扇子滑落到了地上,脑中有个模糊的人影,他握着谁的手,轻轻在一柄折扇上题下了这几个字?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是浑身长满脓疮的小乞丐,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不可能的,夏青甩了甩头,太阳那么大,她一定是中暑了。
喝醉酒的某人,看上去要比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模样可爱多了,夏青盘腿坐下,单手撑额盯着他看,只是盯着盯着就容易发呆,很容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座大山里的事,这越看便越发觉这二人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一定不是一个人。
那时候她还小,那个人也不是翩翩少年,他总是扯着她的衣袖,她不让,嫌他脏,可他就怯怯的扯着,风里雪里,半步不离。
那时候也曾想,他想扯就扯着吧,也许扯着扯着,也就习惯了,也就……一不小心长大了,可就在某一天,他一声招呼不打的就松了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心空落了一阵,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很快,也就无所谓了。
那个小鬼当时脸都肿得不成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最爱做的事就是欺负他,不过他倒是很有学问,还教她识字画画,那段日子,如今回想起来,也还蛮有意思的。
她一定是热疯了,那小鬼嘴那么笨,这家伙舌这么毒,明明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呐,要不要把他弄醒,问问这把扇子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还是罢了,这人心思玲珑,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夏青自嘲的撇撇嘴,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脸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过,很轻,只是一抹。
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看着趴在桌上烂醉如泥的某人,夏青正不知是该狠狠揍他一顿报那一吻之仇然后潇洒离去还是继续守着的时候,屋外响起一个熟人的声音:“二弟?”
这声称呼惊得夏青头皮发麻,二弟?她看看赵祏,又看看来人,这两人长得并不很像,却是孪生兄弟?
这时才猛然醒悟来者是何人,忙跪拜下去:奴才……不是……卑职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