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先听说我说完。”皇帝一手轻轻放在御婉的头上，拍了拍，“父爹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便是你的母娘，最对不住的也是她。”
皇帝叹了一声，眼睛看着御婉，可御婉却感觉他的目光像是透过了她，在看着另外的人一般，让她觉得有些森然。这股森然直到皇帝移开了视线，看着偏殿的某一个角落时才消散了一些。
“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该比阿婉大一些的。”皇帝想了想，“大概大了两岁左右吧，那个时候阿婉的母妃还没怀上阿婉呢。”
“她该是我的掌上明珠的，我会像疼阿婉一样疼爱她，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皇后是江南大世家的才女，可以教她琴棋书画，我若闲时无事，可以教她骑马射箭，阿离贪玩，也可以教她摔跤打猎。女孩子家家不要怕摔了。也许她会是个性情张扬的孩子，阿婉会跟她玩得来。”
“是卿穆姐姐吗？”御婉知道的，父爹母娘有个女儿，是阿离哥哥的小妹妹，皇甫青。只可惜早夭，死在了那场皇权更迭里。后来父爹登基做了皇帝，便追封皇甫青为卿穆公主，入葬帝王陵。
“是啊，卿穆，我的卿穆小公主。她还那样小，就这么小。”皇帝双手比划着，两手空开一个小小的距离，“软软绵绵的一个女孩儿。可她却是那样的冰冷，血染红了她身上的小裙子，皇后新给做的，全红了，跟阿婉的红衣一样红。”
“她就那样无知无觉地躺在皇后的怀里，皇后也无知无觉地抱着她，几天几夜了，不吃饭不说话，阿离在一旁哭她也不理。”
“就在那一天，我带着她的血衣，从北城门外杀进了正元门，从正元门杀到了议政大殿上，那件血衣彻底泡在了血里，卿穆的，我自己的，敌人的，分不清还有谁的血了。”
御婉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这个她敬重了半辈子的男人述说着曾经那段血流成河的过往，王朝变换的鲜血淋漓尸骨成山就这样坦荡荡地摊开在她的眼前，没有半点遮拦。
他讲的故事不够好听生动，却让御婉听出了那满满的悲戚和无奈。
皇帝有句话说对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帝王的成就又何止是万骨枯。
“朕是帝王，天下江山是朕的担当。同样我也是个父亲，妻子儿女是我的责任。朕要保护皇室，在朕还活着的时候，任何人都动不得皇甫一族，至于死后，那便是后世皇帝的任务了。可是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生前死后，我都要守护你们，懂吗，阿婉。”
“我也不想你们去争，去抢，去活得像我一样苦难。但是谁让你们是我的孩子呢。这个位置若不是你们来坐，换了谁，谁又能保证你们的安全的，谁来保证你们不会是下一个卿穆。”
“父爹老了，早晚是要入土的人，可我的阿离和阿婉还这样小，人生还有好长好长，父爹走了，皇朝易主，乱世横生，谁来保障你们的安全无虞？没有的，没有人，你们只能自己坐在这个人上人的位置上，自己保护自己。”
御婉脑中浑浑噩噩，原本以为他要守着皇甫江山千秋万代是为了累世声名，却原来只是拳拳父爱。
可不是吗，一个被议储的帝后嫡子，一个掌有兵权的帝后养女，若是将来他们不是站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难保有人不会因为忌惮而斩草除根。
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难猜帝王心。
“父爹，阿婉……”
“阿婉，不必再多说了。父爹也没有要逼你的意思。”皇帝松开了御婉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父爹不会再逼你了，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吧，父爹不管了。”
御婉震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反拽住皇帝的衣袖，明黄色的袖子被她拽出了一个褶子，“父爹……”
“父爹不会阻止阿婉喜欢纪凌珏，但是父爹也绝不会赞同的，纪凌珏不是阿婉的良人，可阿婉执意喜欢，父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棒打鸳鸯，阿婉会难过，会怨父爹一辈子的是不是？”
看着御婉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皇帝笑了，却不知道是被逗的还是气的。这个阿婉，竟然连骗骗他都不愿意，唉，女大不中留啊。“阿婉，记住，这是你今日自己的选择，不管将来发生什么，纪凌珏若还是皇甫家的臣子也就算了，若不再是，将来所有的苦楚都要你自己承受，父爹也帮不了你。”
“阿婉知道。”御婉点头。她知道的，从爱上纪凌珏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的将来，美满还是万劫不复，都将依托在他的一念之间。
一念成佛，一念堕落成魔。
御婉是没有想到皇甫离会来的，所以当她出御书房看见皇甫离一脸沉默地站在门口时，怔了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
看他面色不佳的样子，想来是将方才她和皇帝的对话都听了去了。
瞧着他犹如泼了墨汁一般的脸色，御婉一时间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皇甫离也只是看着她，沉默着，并没有开口打破沉默的想法。
御婉抿抿唇，知道皇甫离又生气了，这回她又是哪里惹到他了？真是伤脑筋。
“呃，我要去承恩殿，你要进去吗？”御婉指了指身后的御书房。都到门口了，应该是有什么事要面见皇帝的吧。
谁知皇甫离鸟都不鸟她，转头就走。
御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跟了上去。
“阿离哥哥也要去见母娘吗？”御婉瞧着皇甫离去的正是承恩殿的方向，故有此一问。既然是入宫见皇后的，怎么还特意跑了一趟御书房啊。
皇甫离没有应声，也没有特意等御婉，脚步一步大过一步地朝前走着，害得御婉跟到最后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阿离哥哥，阿离哥哥。”御婉伸手去拽皇甫离的衣袖，好不容易才给拽住了，拖着死命不让他走。“阿离哥哥，阿婉当真是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你了，让你这般生气。”
皇甫离停下脚步，御婉追得有些气喘，扶着他的手站稳，撅着小嘴满脸的郁闷。
皇甫离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原本气恼的心静下了一些，但一向方才御婉和皇帝在御书房里说的话，忍不住又黑了脸，“当真认定他了，不放手了？”
御婉抬头，微张着小嘴看着他，虽然没头没尾，可御婉却是听明白了，果然皇甫离是听见了她和皇帝在御书房里说的话了。
还是没有犹豫的，御婉点了点头，“是，我认定他了，不放手了。”
皇甫离脸色没有再黑，却也没有好转，扭头就走。
御婉一惊，急忙追上，手里拽着他的袖子不放手，“阿离哥哥，阿离哥哥。”
连连被拖着走了好几步，皇甫离才停了下来，只是他僵着不动，不肯用正脸对着御婉。
御婉咬咬唇，她知道皇甫离在生气，可她完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平息他的怒火，给他满意的答案，“阿离哥哥，你不喜欢纪凌珏吗？你不是说过，这世上若还有谁能与我匹敌，就只有一个纪凌珏了吗？”
皇甫离瞪眼，这话他的确说过，但那时候说的是领兵打仗的本事，谁跟她说情感婚姻了。
“阿离哥哥，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都非他不嫁了，我没有办法劝阻你，莫不成连生气都不给我生了。”皇甫离气呼呼的，想要甩掉御婉拉着他袖子的手，却又不想伤了，甩的力气小了，御婉又拽得紧，甩了几次都没有甩下来。
皇甫离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郁气在盘旋着丢之不去，只能瞪着御婉不说话。
“阿离哥哥。”御婉低着头，两只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声音黏黏糯糯的扮可怜，“阿离哥哥，哥哥不在阿婉身边，阿婉就只有你一个哥哥了。阿婉不在乎你们是怎么看的，阿婉只希望阿离哥哥不要因为这件事跟我生气，好不好。”
“不好。”皇甫离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御婉瘪了瘪嘴，眼眶红了，“阿离哥哥。”
皇甫离拂去御婉的手，越过她，朝承恩殿走去。
这下完了，阿离哥哥也不理她了。
为什么呢，都不同意。
明明她和纪凌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无恶不赦的事啊，为什么就是没有人祝福他们呢。就为了那未知的谋反吗，都说了她会一力承担的，为什么还是不同意。
其实是知道的，都是为她好，可是御婉还是忍不住难过，忍不住心累。
就算是自欺欺人吧，也希望所有她在乎的人都祝福她的。
心里的委屈和难过翻滚着，就像汹涌的波涛一般卷来，御婉好想放声大哭。
重重的叹息自头顶传来，御婉只觉得有一只手，极为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就像小的时候挨了父王的罚时偷偷躲在听水榭里哭，那个人也是这般，拍着她的脑袋叹息，然后带着她跑出王府，闯下一摊祸事之后朝父王扮鬼脸。
御婉这下子可忍不住真的哭了，哭声不大，却碍于她的身份，宫女太监们瞧见了，远远地就躲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