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夫人抚摸着干枯的脸颊,一道道深深地沟痕从眼角慢慢裂开。她拿起胭脂,轻轻点了点,手指上一点红晕,宛如初春时刚换上衣裙的桃花,含羞绽放。她的手慢慢抬起,手指移动,一点一点,点着不可说的伊人摇首期盼的身影,点着昔日波光潋滟,被夕阳染红的河流,点着最后的那只苟延残喘半掉不掉的残花。
思念是不会开的花,石头缝里沉默的种子,是晚霞红晕,归雁难鸣。
墙角不知哪个鸟儿携来的种子掉落,生了根,发了芽,长长的细细的纸条攀附着墙壁蜿蜒前行。偶有一株朝霞染过的红花碰触,仿佛蜻蜓点水,涟漪波纹。
轻轻的,就这么春夏秋冬过去了,慢慢的,就这么老去了。
丫鬟远远地张望着,撇了撇嘴。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丞相夫人失去了丞相的青睐,再加上唯一的子嗣不受宠。丞相夫人如今不过是楼阁中豢养的鸟雀,偶尔的叫两声都不会有人搭理。下人早早准备下家,佣人们都三心二意,不好好服侍。更何况丞相夫人自从失宠就变得有些难以捉摸,郁郁寡欢,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不关注。
胭脂点好,铜镜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脸。
那是谁呢?
丞相夫人有点惘然。镜中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双眼无神,宛如死水一般。镜子沉默着,女人的脸慢慢变换,换上了一张明眸少女的脸。
少女的双眸含着春天霜冻刚解缓缓流淌的涓涓细流,双唇是朝阳染过的桃花,点点花瓣簇拥着娇嫩的花蕊,牙齿微露,宛如清晨的露水颤动,宛如叶片上一串串晶莹的珠宝。头发乌黑亮丽,似那烟雾缭绕水墨泼洒的青山,一缕缕,都仿佛含着写意的风流与涵韵。
手颤抖着,兴奋着,手指如同风雨飘零下颤颤巍巍的叶片,抚摸着铜镜中的“自己”。
昔日桃花,漫山遍野的粉,云蒸霞蔚。
佳人坐在河畔,手里捻着一朵花。微风拂来,草地是绿色的大海,一颗又一颗小草甫倒,一朵又一朵浪花拍打。
青丝缠绵着清风,阳光追寻着影子。
伊人摇首期盼,等待那风衣俊朗的郎君,等待少女怀中静静开放的花朵。
郎君来了,马蹄踩踏,是花开的声音。此时应是有风的,因为心里醉醉的,好像喝了清风,绕的不知去向,又像是无风,因为那一刻太过美好,美好到仿佛静止,美好到世界都忍不住驻足。
然后呢。花开了,发出叮的一声,就像是不经意的水珠落到了地上。这声音太短暂了,短暂到泪水都已凝结,残柳枯枝,春水变成凝结不动的冰块,落日残阳,地上满是枯萎的过去,余晖怜悯的低头,最后的红晕染了这满地的灰白。
叮。
泪珠缓缓滚落,落到了铜镜上。透明的水珠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凝结了时间,静止在昏黄的灯光中。
远远地,窗外,嬉笑打闹的丫鬟仆人在院子里玩耍,春光无限好。没有会注意到刚刚有一个女人经历了一生的绽放。
杜鹃忽然叫了。
丞相放下笔,笔上墨汁未干。写了一半的文章散发着淡淡的竹香。远处竹影摇曳。文人墨客最爱竹,花太艳,水太清,石太磐,草太韧,竹随风风动,一节一节缓慢地生长,绿色细长的叶子洒在空中,淡淡流逝的时间都有着清韵竹影流淌。
烟雾缭绕,丞相踱步到窗口。风渐歇,影子不动,像是水墨画中不经意流淌的墨水。
神游图画中,远在红尘外。
欣赏着,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身后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丞相转身,二夫人的丫鬟浅笑吟吟,躬身行礼。
“老爷,二夫人今日想着老爷您,想着让您今晚去他那休憩。”
丞相皱眉,有些疑惑,“今日怎的如此突然?”
丫鬟笑的更开心了,“二夫人说他今日上街,看到有一只怪鸟,头上宛如金色流云,身上宛如披着朝霞,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如有神助,夫人好奇,上前询问店家,才知道这鸟是从西域运来的。长相与普通鸟儿不同,性子更是古怪,见谁都不叫,唯独看到字画才会叫,而且越是好的佳作,就越是叫的厉害。夫人就把您题字的手帕拿了出来,刚一露头,那鸟就上下翻腾着,叫的笼子都在颤动。店家说老爷是难得一见的文人,夫人很高兴,想着跟老爷硕叨说叨呢。”
丞相露出喜色,忍不住笑道,“哈,竟有如此奇鸟。”心中忍不住的高兴,他重新来到书桌前,看着之前写的不满意而停下的书法,重新拿起笔,手臂高高抬起,一手攥着下垂的衣袍。手臂上下移动,龙飞凤舞的写了字,墨迹未干,他却忍不住将纸张高高举起,吹了吹。
眼睛上下扫视着,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觉得宛如神笔下凡。丫鬟在旁边微笑着耐心等候,目光扫过之前大夫人送来的墨宝,心中鄙夷,面色不显。
呵,哪有什么神鸟呢,不过空口开河,能叫老爷高兴,夫人想的小故事罢了。会叫的鸟儿才有虫吃,会开的花才有人怜惜,会讨人喜欢的女人才能更长久的留住男人的心。
杜鹃又叫了。
丞相放下笔,皱眉,语气不善,“最近该找人清清附近的鸟雀了,别总是什么野鸟都放进来。”
“是呢。”丫鬟笑着。
丞相背着手,拨弄着笼子里的鸟,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我今晚就过去。”
丫鬟应声,行了礼一步步倒退着出了房间。关门的一瞬间还能听见牢笼中的鸟儿兴奋地叫喊。
杜鹃的声音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夜晚灯火微微摇曳。被派去传话的丫鬟打着哈欠懒洋洋的提着灯来到大夫人的院子。路上遇到了熟人还耽搁了一阵。她心不在焉的踩着月光流水洒下来的点点碎片。慢悠悠地到了院子里。
院内,一树繁花都沉默在黑暗中,只有萤火虫般的星光流连在他们沉睡的花蕾。
寂静像是慢慢涌进的水,分不清谁吐出的呼吸惊扰了静谧的蓝色。
丞相夫人端坐在院内。没有灯光,没有星星,没有一丝怜悯的光亮为他指明道路。
“回夫人,老爷说,他今晚去二夫人那,不来夫人这叨唠了。”
丫鬟勉强行了礼,因为太困,她甚至在弯腰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月亮沉默的注视着夜空,夜空沉默的怀抱着星星。丞相夫人沉默着。沉默到风声都变得若有若无,沉默到星空都开始低语。
“好。”
她转身回屋。星光突然照射下来,照在他精心打扮的妆容上,照在他精心梳理的发丝上,照在他精心穿戴的服装上。
“我,知道了。”
知道这满树花开终究没有自己的一份,知道这过往流云终究只是茫茫天空中的过客,知道这落日余晖窗边漫长的等候终究只是等候。
时间捎去了少女的眼泪,黄昏中下起了雨。衣裙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了门里。
丞相夫人病倒了。
丞相象征性的过来看了一下表达一下夫妻之情,向世人表示自己的关切问候,然后留下一些乱七八糟不知在库房堆了多久的补品,匆匆离开。其他夫人派来丫鬟或是嘲讽,或是笑里藏刀,带着问候品和最恶毒的期盼,一个接一个。
他漠不关心的孩子也来探望了一次。丞相夫人冷漠的看着他,挥手让他离开了。
嘲讽也好,关切也罢,都不是那个人。
繁华不知开了几度,杜鹃却再也不叫了。下人们曾经抓捕野鸟,却始终没有发现老爷听见的杜鹃,虽然奇怪但很快结束了工作。
没有人关心曾经有一个女人付出了满心的爱换来了惨淡的结局,没有人关心那啼血的杜鹃最后的哀鸣是在呼喊着什么,没有人关心这一切,没有人。
丞相夫人躺在床上,床头的花快枯了,没人愿意去一个快死的人那里沾染晦气,他们只是敷衍的绕着床随便的打扫。丞相也不会管,其他夫人喜闻乐见。仆人们都纷纷找好下家,如今守在这里的只有之前的奶娘。
泥土中连花香都不曾芬芳过,就这样化作了尘埃。
丞相夫人轻轻喘着气,她扭头,看到了一束花。
花是那样美,是春夏秋冬不曾淬炼过的美。拿着花的手更美,像是玉石一般。
丰神俊秀的少年拿着花凑近少女的鼻尖,笑着。
清风带动衣裙,波动的衣裙宛如流动的眸光。少女红了脸,打了少年一下。少年故意哎呦吃疼蹲了下去。慌张的少女弯腰询问,还未开口,便被抬起的湿润浸湿了心头。
温柔的,缱绻的描摹着。气息交融,不分你我。
少女缓缓的闭上眼睛,鼻尖是花香,是竹香,是远处霞光流淌下来的柔情。发丝骚动着脸颊,连带着心灵砰砰跳动。闭着眼,黑暗中一朵花悄悄地开了。
叮。
次日,下人们发现死去的丞相夫人,眼角带泪,却含着笑意死去了。丞相悲痛欲绝,厚葬之。
从此再无杜鹃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