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羡万万也想不到此地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一而再再而三想要行那不轨之事,忽地想起了当初有人劝他时眼底的惊慌失措和无边恐惧,冷笑了一声,那笑意只浅浅的一隅,坠在脸上,分明只是略微勾了一下嘴角,却和那张精致的脸完全格格不入,硬生生逼出几丝带着锋芒的寒意来,气势逼人,惹得周遭的空气似乎都骤然凝结,使人不敢与他对视。
这冷笑一直挂在脸上,可以看出他心情并不是太好,更多的是轻蔑的怒意,在胸膛中烧,但理智的弦却又成了一堵冰墙,硬生生扣住那火,不让它继续蔓延。他心里是冰火两重天。
楚琳于他而言,自是有着特殊的不可磨灭的意义,一直以来不许丝毫人对其有玷污逾越之心,何况有他的身份护持,几乎人人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守着那点虚虚实实的规矩,囚禁住那点缥缥缈缈的心思,装作一副好说话的乡下丘八的样子,安安分分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一个看起来有潇潇君子骨的明白人。总而言之,只要稍稍洞察了楚琳之于江羡之不一般之人,万万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样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挑衅,无疑勾起了他心底一坛子老陈醋,洒了一地,酸味自全身上下弥漫出来,散在空气里,叫人很难忽视,只消轻轻一嗅,那股子酸中带着的粘腻和情愫也一起飘散出来,到旁人心里,是绝对的权威,是在弦上的利箭,到楚琳心底,却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不停在心里挠着痒痒,是蜜糖一般的甜,只要人尝上一口,就要沉溺进去,再也爬不出那蜜罐口,也不愿爬出,哪怕溺死在里面,也是心甘情愿的,绝无半点怨言。
江羡这些年早已练出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这点弯弯绕绕在心里自然是藏得住的,只是他太久没有发作过,以至于小虾小蟹都敢上前展露着那可怜的六跪二鳌,因此此次他心底所思所想没有再掩盖上半分。那冷笑挂在脸上,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一段路。他到底还有其余的事情要做,心底谋划也有了个端倪,事分轻重缓急之理训在他心中挂着,丝毫不敢忘怀,又想起那地主那副丑恶的不想让人再看第二眼的嘴脸和低头求饶时身上弯曲的脊梁,还有那百姓拍手叫好时大快人心之景,稍稍冷静了一些,其先所思所想如今又上心头,稍稍盖住了那蔓延无边的怒气,脚下步伐也略略慢了一些,似乎是想散散步,再看看此地人事风物,散一散怒气,静一静心。在市井气喧闹纷扰中,总能令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和乐安心,好像天下在手,风光无比也只在眼前。
大事未成,一切都是不定数,他身边的变数太多,自然不能为此等人物挂心忧虑,况且他本来就不必将这种下三滥的人物挂在心上,因而略一思虑,他便冷静了下来,继续往前走去。
眼下本该是喧闹时段,江羡走几步便要停下几步,为街路上往来的垂髫老者和黄毛小孩让路。这城里一向很是热闹,人群往来络绎不绝,江羡耐心地放慢了脚步,几乎可以说是被人群推拉的无法动身,但他看着这人间烟火,心底却涌起一股不可言状的温暖,再也提不起脾气来,缓缓踱起了与他平日里作风丝毫格格不入的漫步,心底的怒气也随着这缓慢的节奏慢慢消逝了。
直至走出了一段路程,路上才空旷了不少,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步速。旷野似乎有风吹来,吹散了那一点人丁聚集而生的热气,带来了丝丝凉意,也仿佛带来了点什么特别的意味来。按理说,此地是不该有如此幽凉之风的,偏生给这热闹之地添了冷冷清清之感,叫人愁绪难免上心头,刚刚按捺下的心底浮动也冒出了苗头,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微缓速度暗自生长。江羡抬头,稍稍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缓解轻微的头疼,却敏锐的嗅出了一丝杀机。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敏锐如他,自然可以察觉到此地百姓散去的太过意外,也太过悄无声息,一切都太过不寻常了,不寻常的让他很难不起疑心。他一面树起戒备,一面继续留意着路旁的动静,他脑中晃过几张熟悉的脸,是他近日在此逗留所结识,开始暗自搜寻起他们的踪影。
越往下走,本是越近城中,这一道阡陌交通,道路顺畅,又在繁华之处,最该是人群聚集之处,往日确然也是如此,即便是寻常巷陌,也总是人山人海好一派热闹景象,熙熙攘攘诸事总算不清个三斤半两,甚至有人日日聚集在此,也不知是作甚么事,嘴里永远也吐不出个三瓜两枣,却也让江羡有了个印象。可江羡越往下走,这一切就正好如了他往日的意,四周越发静起来,倘若有人往来,也不过是三三两两,行色匆匆,面露菜色,没有半点悠闲自在的闲适之意,一反平日之常态。江羡将一路上所见所闻略略在脑海中过了那么一遍,突然警觉的捕捉到了一点──但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他有那么些印象之人,今日尽数消失的一干二净,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江羡一向自信于自己的所有判断,因此毫不犹豫,继续向下走去,果不其然,越走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色便荒凉更甚,活像个闹了瘟疫被废弃已久的死城。远处似乎有寒鸦声鸣,一声声长鸣荡漾在这一片空旷中,硬生生将头顶那片有些偏西的意思的残阳给叫出了几分哀凄之意,那点血红打在了江羡身上,将那点冷清过分渲染成了一道风景。
江羡此时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敌在暗我在明,他只作全然未觉不妥的样子,换了条路,又绕回了前路,暗自查探着沿路的踪迹。世上本没有什么令人无故消失之法,只两种可能,一是所寻之人早已在某时某刻撒手人寰,成了黄土一抔,埋在不知哪个土丘里,也不知坟上草长几何,是否有碑立树其名姓,是否有人老酒一杯慰藉地下之灵,就这么草草离去了,二是被人强行劫掠而去,非是无能妇孺小儿,大多都会挣扎一番,留下星点踪迹为人寻。这世上凡是第二者,哪怕行事之人计划数载,思绪缜密,都必然有迹可循,留下痕迹愈多,自然破绽也越多,江羡留了些神在身后,一路绕着几条小路回环巡查,愣生是将前些日子留神记下的岔路尽数用上了,这才打算打道回府。
江羡的侦查能力向来是顶好的,至少他维持着足够的警觉一路波澜不惊地回了府。来人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的,至少这空落的街道是在刻意引起他的警觉,想引着他走入某一个早已布好的虎狼圈套,他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此刻不打算再与那暗中的眼睛周旋下去,抽身的干脆利落,几个回步便将监视者甩开,身形如风,叫人看不清踪影,所过之处甚至未曾惊扰了片叶,未曾踏起了尘沙。
这也正是江羡无惧与他们周旋这么些时候查探的底气了,他于刀刃上舔血已非是一二日的光景,早已不是当年冲动的毛头小子,没有些安身立命的招数和杀伐果决的判断,又如何能在这沉沉浮浮之中行自己之路?哪怕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等闲之辈哪怕设下了龙潭虎穴鸿门之宴,也伤不得他半根毫毛。
早在有人在暗中气恼愤恨之时,江羡早已经踏入了楚琳的屋中。
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此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楚琳被这忽然推门而入的江羡吓了一惊,又见他满面尘霜的平安归来,悬着的心先落下了一半,原先的惊险画面还在她脑海中盘旋,不曾敢有半分的掉以轻心,眼下见江羡突然到来,知是有事要与她协商,心下澄明,忙收了那另外半颗悬而未决之心,将三魂七魄拉回体内,冷静地问了那么一句:“是遇上了什么事么?”
江羡既来找她,便是要以实情相告,与她知道,并商讨的,因此也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认识的人都不见了。我沿着来路仔细查探了一遍,未见什么挣扎的痕迹,也未见什么清晰可见的脚印,定然是有贼人动了手脚,悄无声息困住了百姓,贼人定然来头不小。要么是手下人足够狠辣,一手将所有人一声不吭制住,要么是熟人,百姓敬畏他,莫敢不从。我心下已有猜测,只是不敢轻易敲定。”
楚琳听罢,沉吟片刻,果断的说:“不必猜测,再狠辣之人,要控制全城百姓,也绝非易事,倘若连你都发现不了什么端倪,这世上恐怕绝无仅有,必定是个熟人了。只是不知道这熟人会是谁?”
楚琳话音刚落,却见江羡抚掌,“与我恰恰不谋而合,且容我与部下商讨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