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当江羡醒后起来只听得百姓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的，唏嘘摇叹的，抹泪捶胸的，皆是种种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怕了，也惧了。
怕自己第二天一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又再度消失，自己所珍爱的，所在乎的一起，都随着战火的纷飞，暴君的铁蹄，无尽的杀戮和那些无边无际的饥饿、疾病、黑暗而消失。
他们惧，惧那仍在继续的屠戮，惧那空气中布满了的血的味道，对于他们而言，兵戈场的杀戮让他们的整个世界在颤抖，山崩地裂。他们惧，惧自己所见到的一个个的鲜活生命化为乌有。他们惧，就像是刀光剑影一般，将他们原本便因家破人亡而支离破碎的心彻底毁灭。
倘若今日，他们没有站在这里，也许他们的头颅早已被他们所爱戴的国君割下，他们的躯体也会像烂肉那般，在军阵的兵戈铁马下被踏的粉碎，化为肉糜。
可如今，他们能够站在这里，能够在这里害怕，恐惧，拥有各种个人情绪，能够真真的活了下来，是因为什么？因为自己比那些死于战火中的人有本事、有能耐？他们都明白，自己不是，不是那种真真有本事的人，仅凭他们自己，他们根本无法在这孑孓乱世中存活，更别说能够吃饱喝足了……那么，他们为什么能够站在这里？
渐渐的，人群静了下来，一个，两个，三个，他们开始看向那些侍卫们，看他们仗剑而立，就这样静默着。人群中没有声音，侍卫们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彼此心知肚明，这些逃难的村民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只是觉得有些不值，为灭痕不值，也是为江羡感到不值。
“尔等不必如此看着我们”突然，一位类似侍卫小头领的人站了出来，从屋檐上跳下，冷冷地说道：“尔等的命，非我们所救……”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侍卫长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人群中的一个声音打断。而后，站在最前面的一人跪下，朝着侍卫长磕了一个头，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一个高大的壮汉，突然的情感爆发，尤其是这般猛烈的，侍卫长愣了一下，而后觉得不对，刚想去扶，便听那壮汉用悲怆而绝望的语腔喊道：“壮士！您既从那暴君的铁蹄下救下我们来，便请您救我们救到底吧！”
那侍卫长愣了一下，眯了眯眼睛，问道：“你说要我救你，如何救？”
那壮士依旧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苦苦哀求道：“壮士！求求你们！将我们也收进你们的组织吧！我们虽不会什么拳脚功夫，但我们有些是农民，会种地的也不少，让我们帮你们做这些事吧。”
说白了，就是想留下来。侍卫长轻轻地冷笑一下，装作为难的说：“这……这些东西我也不清楚，我也没这个权力把你们都留下来啊。”
“不会的，好汉，你就留下我们吧。我们虽不能做些什么重活计，但平时的缝缝补补，烹煮煎炸这些事情，没有女生肯定不方便啊，把我们留下吧！”一女子摸着眼泪，哭的发红的眼里满是渴望的看着侍卫长，抱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缓缓地跪下。
有那男子的带头在前，又有那抱孩子的女子哀求在后，人群从前往后，从外至里，三个，四个，五个……大半部分的人都在渐渐的跪下，侍卫长来不及阻止，人群便全部都跪在地上上，黑压压的一片。
侍卫长劝说着，可却没有一个人肯站起来。侍卫长知道，这是在对抗，对于他们自己未来和自己尊严的对抗。可他们都输了，输给了性命。大概所有跪下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可侍卫长知道，他们在搏，拿灭痕对于他们的态度在搏，他们在赌，赌灭痕既然救了他们，他们便是有用处的，他们便是用这仅剩的价值来赌。
赌胜了，他们便可得到自己所求，求得一份安稳的生活，赌输了，也不过是再去阎王殿里走上一遭，他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来，见多了，自然不会畏惧死亡。
纵然如此，侍卫长仍只能装作不知，他能够理解这些人心中所想，一份能够填饱肚子的劳动，一个能够安息修养的小屋，妻子儿女在侧。这便是这些经历过战乱的人最希望看到的场景。
可侍卫长只觉得心寒，为这些人不知进退的举动心寒。灭痕这组织救了他们，可他们却以此威胁组织。可侍卫长也明白，对于这些人来说，这些便是他们的全部希望了。毕竟是人，是人便无完人，他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们觉得，进了你们口中所说所谓的组织，就能安身立命，耕田犁地，过你们想象中的似水流年？”一句平淡的问句穿过空气，撞进众人的耳里，淡淡的，没有任何嘲讽的情绪，有的，只是语气中的冰冷。说是问题，不如当成反讽。
一男子自高处而落，声音虽不大，却合着浓厚的内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那淡薄语气中的嘲讽。
“江羡大人。”侍卫长将佩剑挂在腰上，向江羡抱拳而行江湖之礼，其余的侍卫也跟着行礼。
江羡一挥手道：“免了。”
而后转头看向之前那提出要加进组织的男人和女人。那男人感受到了江羡不冷不淡的目光，女人也接受着江羡不冷不热的打量，二人心中不免有些惶恐，可一想到有吃有喝有衣服穿有房子住的日子，二人咬紧了牙关，想要与江羡对视，却不想江羡早就移开了目光，一双深邃的眼眸落在二人背后的人群之中打量。
“呵”江羡环视一周，心中暗自不屑，面上却没显现出半分，他异常郑重的说道：“灭痕，不需要人去种地盖房屋，不需要人缝缝补补做家务，不需要一群心中对于生命毫无希望还自称有用的人。”
人群静默，无一人发声。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那暴君来说是耻辱，那暴君是必然不会放过他们的。可他们能怎么办？在这血雨腥风的乱世，动荡，不安，他们一没有势力依靠，二没有一技傍身，如此这般，想要生存谈何容易。
一群黑压压的人就这样跪着，突然，只听得“轰！”的一声，天边传来一阵惊雷，一道巨大的白色闪电宛若游龙一般撕裂天空。
随后，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打在人们的身上，也打在江羡的身上，所有人的衣服都湿了个透。侍卫长命人取来油纸伞，想要为江羡撑上，江羡摇了摇头，阻止了侍卫长，说“你们打吧”。便站在人群前，陪着他们一同淋雨。
就这样，淋了一个多时辰。江羡的衣服全湿透了，垂下的头发黏在肩膀上，雨点打在脸上，打的生疼。可他还是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不动。江羡瞥见妇女和小孩子有些坚持不住了，跪了一下午，也淋了一下午雨。现在还是春分的时候，天气正凉，饥饿加寒冷也怨不得孩子们。
“所有女子，儿童皆起来，这里不需要你们来跪。进城主府擦洗擦洗，莫着凉。”江羡沉声道：“至于其他人，爱跪便跪，你们要淋雨，我便陪你们淋。”说着，命侍卫将人扶进屋。
过了一会，妇孺皆被扶进府中，只余下男子和两个女子。江羡细看那两个女子，一个身形瘦弱，文静的跪在那里，身杆却挺得直直的，似竹竿一般，即使衣着破烂也难掩其大家闺秀的气质。另一个身形修长，笔直的跪下，一手放在膝盖上，眼神坚定的望着前方，可另一只手却偷偷的放在那柔弱的女子身后，仿佛是在保护那女子般。
江羡明了，这是一对姐妹花。于是问二人：“我让女子都起来，你二人可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与我作对？”
“不敢。”那文弱女子缓缓抬眸，看向江羡，二人目光相交，江羡看见了那女子眼中滔天的恨意。“我与阿姐二人并非想要与您作对。只是我若真这般起来，怕是这一辈子都良心不安，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
江羡闻言，笑了一声，也没问什么，说道：“讲来听听。”
那文弱女子弯下背，咳嗽了几声，便缓缓说道：“臣女之父，乃那昏君手下翰林院正五品学士，不料天来横祸，那昏君竟听信谗言，相信我父亲有谋反之心，我的家人，上至七十祖母，下至不足月小弟，包括丫鬟侍卫一百七十八口，除了我与阿姐不在京内，全家上下竟无一活口。”那女子双手紧紧的握着，似乎有些哽咽，但却仍然坚持着说完：“大人，小女子跪在此地，所求的不是您口中所述的加入组织，安乐享受。而是真正的加入您的组织，学些本领，亲手为我们一家人报仇！”
江羡无言，心中却暗自发喜，这文静女子的一番话，恰似一剂猛药，给这些男子们得以坚持的目标：复仇！但江羡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讽刺的说到：“你说的这般多，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帮你，帮你，可就代表着与朝廷作对，我灭痕可担待不起这样的罪名。”
“大人”一男子站立起来，即使在大雨中一身狼狈也抹不去那男子身上的儒生味道“小民之父母，皆因那暴君之战争杀戮而死，他残害忠良，金块珠砾，却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不配为皇！恳请大人您做主，组建出一支能够打败那昏君的队伍，为我等报仇！”
“这”江羡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皱着眉头说：“此事怕是有违组织原则。”
“咚！”那男子带头在地上磕起头来，一声声，一下下，活着雨点撞击的声音。
“起来罢。”江羡说道：“我应你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