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羽正在轩子下棋，雨水打过荷叶，叮叮当当的，十分动听的声音，这样的美景，就像很多年以前，在家里，穆凌来做客的时候，穆凌和父亲下棋，她从那里经过，就呆呆地看着他移不动步子了。她这样想着，就想起穆凌知道自己总会被别的姑娘看不惯，而怒气冲冲的样子来，她忽的就想起一句词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心里蓦然升腾起一阵小女子的春心来，不由自主的脸上就浮现出笑意，呆住的一瞬间里，手里的棋子落下去，她恍然反应过来，有些东西，从来都是她不能够奢求的。且不说自己这一生身负着的灭族之仇，还没有丝毫线索，纵然没有仇恨在身上，穆凌的心里也不会有自己吧，真是悲哀呢。
上一世的自己昏庸懦弱，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巴不得把自己奉给穆凌，可是其实自己在穆凌眼中是什么人？如果这一世这样的表现就要让自己误以为穆凌心里是有自己的，大概会和前世一样惨吧，她还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张婚约，如果不是穆凌的意思，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纵然不是他的意思，但这样毫无阻拦，岂不是更说明自己在他心里的毫无存在感吗，偏偏自己还心痛欲死，留着贱命饮鸩毒，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他哪怕一丝的怜悯。真是可笑，穆凌是什么样的人，身怀凌云之志，立志要名流千古的英雄，智谋无双，前一世救自己，大概是因为父亲的托付？或者更多的是利用吧，利用自己打探消息，偏她还那般自以为是无理取闹，她俯身捡起刚刚掉落的那一枚棋子来，缓缓丢到池塘里，不自知的棋子，毁了又有什么关系，她嘲讽的笑着，雨有些大，棋子落在水里，连声音都听不清楚。
她起身来，整一整长裙，一丝不苟的收拾好，从廊子里穿过去，雨点噼里啪啦的，顺着风从旁边打进来，打湿她的长裙，她也混不在意，只挺直身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端庄，自己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在大仇得报之前，只有这个身份，只有安安心心作这一枚棋子，才能更好的实现自己的心思。有了这个认知，自然决不能像前世一样无理取闹，尽惹得主子烦心与厌恶，身为棋子，最能讨主子欢心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肖想不是自己的东西，而作为一个想要下棋的棋子，最应该做的恰恰是蛰伏，蛰伏到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将原先的下棋人，变作棋子。她神色恍了一瞬，正了正步子，该去读一会儿书了。
屋子里的香点的很好，暖暖的，带着令人清醒的香气，她唤丫鬟为自己砌了一杯茶，坐在书案前，看一本词赋。
穆凌来的时候，恰好从开着的窗子里看到这一幕，身侧绿意幽深，小窗微启，那女子端坐案前，一笔一划，撰抄新词，时不时的还颂上两三句笑一笑，他看了半天，直到有丫鬟过来问，他才反应过来，招呼丫鬟不要出声，自己则轻手轻脚绕到莺羽后边去，莺羽正抄到一句古诗，“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心下想着这诗写的也算极妙，只是十分羡慕为之垂泪的那个人，像自己，却比自己要幸运，终归是得到过的，她这样想着，想起穆凌的脸来，那两常年温和，眸子却很是冷漠，是天上的谪仙，不会对凡俗东西，于是低低念叨起来：“倒不如改了。”
她笑一笑，三分狡黠。
“无情却似总多情，爱登层楼，却道凉秋。”
本来只是跟自己开玩笑，说到这里，不免有些失落，穆凌站在她身后，很清楚的听到这一句，就像小女儿家的嗔怒，嗔怒对于心上人的薄情，这样的才思的确叫他欢喜，更多的却是不由得生出怜爱的意思来，他并不知莺羽是说自己，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人，明明得到了这个姑娘的心，又不是喜欢，还总招惹，他越想越有些生气这个人，也有些恼怒为何不是自己，于是走上前去，再进一步拿起笔来，直接环在莺羽肩上，莺羽吓了一跳，却又挣扎不脱，待反应过来是穆凌，心里惊了一惊，也没有推拒，就看到宣纸上笔力强劲的一句诗词，“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懵懂了一瞬，忽然很堕落的笑起来，浑身使不上力气，原来这个人早就知道了啊，他的意思大抵是叫自己不要喜欢他吧，可是这种事情哪里是说一说而已呢，她，也不想这样啊。
她没有挣扎，只是无声的咧着嘴，穆凌也不多纠缠，字写好了，他就起身来，将笔放回去，笑一笑，还是封神俊朗的少年模样，“如何？”
莺羽知他是在问那句诗，真是无情啊，明知断了自己的路，还要笑着询问。她眸子里的痛苦一闪而逝，不是早就想通了吗，这一世只论家丑，不谈儿女情长，于是收敛了所有表情，站起身来，答的恭恭敬敬，“公子写的诗，自然是最好的，全天下谁人不知公子的才学。”
穆凌笑一笑，“只不知那位爱登层楼还嫌天凉？”
她转过身来，看住他，还是盈盈笑意，“这可是折煞小女子啦。”又是无风无良的俏皮模样，穆凌知道，她已经在刻意拉远距离了。可是她能这样跟自己说话，自己还是十分乐意的，总归还是有机会的。
莺羽叫丫鬟搬上茶具，开始抔茶，她知道自己现在直接询问，穆凌一定不会告诉自己，倒不如先顺着他的性子安抚着他，另一面慢慢套线索。她这样想着，眸子一转，又是风华无限花中过的样子。
“公子既然来了，不如喝一杯茶？”眉目顾盼，风味十分。穆凌也不说话，干脆笑一笑，坐上去。
两人喝着茶闲话，天空飞鸟诈鸣，又倾刻飞去，雨已经停了，叶子绿油油的，别有一番夏天的清新滋味，像是时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谁都不去想对方的心事，大家各自说这个字的话，连风都不愿意叨扰，丫鬟本来是要过来服侍莺羽的，可是远远的还没有过来，就被另一个丫鬟拦住，这个小姑娘不明所以，一脸疑问，就看到对方视线所及之处，自家姑娘和穆凌公子聊的正欢，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满目狡黠，都纷纷退下去。
完全不知道内情是，自己姑娘正在套穆凌公子的话。穆凌一脸笑意，都是伪装过的咬牙切齿，他是真的想要让她放下仇恨，好好过完一辈子啊，他实在不想她在受苦了。可是他不能明说，怕她忽然冲动，或者忽然失去希望，她的仇，他愿意替她报，而现在他只好一点半点零零星星的透漏。
不久之后，穆凌就要离开了，他本不愿意走，这样的时光美好是他曾经多么奢求，可是他不能，外边的黑暗还有腥风血雨，还要他出去应付，以守护这个眼前的姑娘。
莺羽看着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只要他慢慢放松对他的警惕，自己在多接近一些达官贵人，这些线索连在一起，自己全家族的仇，一定会的以很早的清明，很早的报仇。
丫鬟走过来，收拾茶具，闲说穆凌公子的丰神俊朗，又说到刚刚的拜帖，说是京都府的老爷慕名，要见一见姑娘，只是通身的气质，又怎能跟穆凌公子相比，莺羽正在走神，就听到这话，恍然惊醒过来，连忙问拜帖在哪里？丫鬟惊了一惊，直说虽然自己看不上眼，但还是留下了，全凭小姐决断，还说尚书大人也来过等等的。莺羽笑一笑，整了整衣裙，唤了另一个丫鬟为自己打水净面，京都府尹，应该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当年的事，多少知道些内幕，她好好的打扮起来，吩咐丫鬟把所有过来问过的客人都整理一便，安排好时间，打算接客，过去的事情，就算穆凌隐瞒，知情的人总不会是他一个，自己一面安抚了他，另一面不能放松，应该从当年的人里找些线索。
夜里华灯点点，觥筹交错，莺羽换了一身素雅俏丽的衣服装饰，隔着帘子弹琴，琴声阵阵，温婉动听，是清晨的露珠落在花上，是夏天的黄鹂鸟鸣叫，是夜晚围炉的促织，又似乎是东邻的女儿巧笑莹莹，让人生出不认亵渎的意思来，里面的客人已是个中年人，眉目却很是冷冽，听着这样的乐音，也不由地打着拍子笑起来。良久，乐声停止，帘子后边的人慢慢走出来，声线清冽，温和的让人消除所有的愁绪，中年人笑一笑，看着眼前的姑娘奉上一杯酒，他喝下去，一杯一杯，朦朦胧胧，那声音继续说话，“很多年前，有胡家一门被灭，只不知大人可知道那湖大人犯了什么事？”
中年人本不想说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就将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絮絮叨叨。
灯光映下来，那姑娘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
……
第二日，次铃来找莺羽聊天，聊着聊着，莺羽突然就想起十几年前，她和次铃初初相识的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