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黄昏午后,窗外胡杨倦懒百无聊赖,陌上寂静无人,那浅浅的车辙印都已快被风沙填平,梅花坊前却门庭若市,寂静无人的荒塞更衬得那梅花坊中越发热闹,这正是西域奇景,偏偏在玉门关外却有这么一间汉式乐坊。
更奇的是虽然梅花坊正厅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但却好像没有人一样,因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在等,神情专注,焦急,好像青黄不接的时候田垅上等待新麦的老农,又像开榜时等待放榜的举子。
未几,帘后玉人双手拨弦,四座皆惊,初如晨鸟探明,忽而如疾风骤雨,细如钢丝乱舞,势如鹰破长龙,已而,抚弦声罢。听得满坐如痴如醉。正待尽兴之时,但闻一声锣响,便传来跑堂小二那令人扫兴的声音,今日本坊头牌‘念奴娇’姑娘身体不适,请各位改天日再临本坊,对不住了各位客官,今日茶水免费,就此散场吧。
“嗨,晦气,好容易今日旬休,来听念奴娇的曲子,却碰到她不适,许兄,在下招待不周,得罪得罪……”
“走吧走吧,这梅花坊的规矩,散了今日就不会在奏曲了……”
随着人群缓缓散去,角落里,一个青衣少年慢慢站起身也随人群退去,刚走出门口,心生一念望楼上一瞥,四目相对,霎时脸红,挥扇遮颜,一时步伐散乱,匆匆而去。
“姐姐,你在看什么呢,怎么这么脸红,小心我去告诉妈妈哦”
“死丫头,说什么呢,那些臭男人都是浊物,我只是看到一头青驴吃草,感觉很好笑罢了。穆念缓缓拔下头上的碧月流云钗,卸下了当红头牌念奴娇的装束,胡乱解释一通,她当然知道这番讲不通的解释瞒不住机灵古怪的姐妹小凤,但她也明白从小和自己感情很好的小凤是不会去给“妈妈”告密的。“可是刚刚那个青衣少年为什么要突然向上一瞥呢,想到这里,穆念又突然脸红,那个少年剑眉星目,身材匀称,看面相是个中原人呀,和平时接触的西域外族殊不相似,也没有大腹便便的丑相。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就是他用来挥遮住脸的折扇的手,手上虎口处有很重的茧子。以自己的经验看,这是一双拿剑的手。”穆念觉得有点晕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经验呢,明明自己从小没有习武,身边也没有习武之人,好像从小就生活在这梅花坊里……
“阿念,准备好没有”这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穆念的思考,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这是妈妈的脚步声,从来都是那么急促,不肯停歇一步,用小凤的话说“妈妈这是急着走到钱眼里的去!”想到这里,穆念嘴角挂起苦涩的微笑,妈妈从来都是这样,小时候自己怕生,不肯给那些长着奇怪胡子的人奏曲,妈妈不顾自己的哭涕,拖着她去奏曲,回来还要关小黑屋里吓唬她……
房们已经推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快步进来,明明是一个上了年级的人,却施着浓浓的妆,让人觉得很怪异。破锣似的嗓子扯开“我说念念啊,你倒是快着点,让你换衣服你换了没,我跟你说,这次你要是把都护府的霍公子伺候好了,你知道咱们能赚多少钱吗,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硑”穆念用力扣上柜门,“妈妈,我说过会去陪霍公子,就一定会按时到场,你就别催了!”小凤把妈妈请到门口,用力退出去,“姐姐一定会去的,衣服也不会穿错的,妈妈放心啦,去吧去吧。”“话又说回来,妈妈让你换什么衣服呀”小凤好奇的问,大眼睛忽闪忽闪,显得特别机灵。穆念淡淡的笑了笑,“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那姐姐你换衣服吧,我先去睡会”小凤一蹦一跳的跑出去。
穆念匆匆取出那套衣服,默默换上,黄梨木的柜子被盘的温润如玉,打开柜子,踮脚,摸出一个锦袋,细细的摸了摸,暗叹一声“风兮凤兮,何德之衰”这把鸣凰笛纵然寓意清雅,依然免不了要进入强颜陪笑的场地,只是听说这霍公子并非俗人,这……,穆念神思不定。
黄昏已落,这正是约定的时间,一只轻巧的鞋子慢慢落下,青色的鞋子上一尘不染,随着裙袍开合,步步生莲,看的人如痴如醉。“噗嗤”小凤忍不住跳了出来“姐姐,这是什么衣服呀,真好看,哇,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严肃的表情。”穆念嘴角淡淡一沟,一个令人无法自拔的微笑出现,“小凤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带我过去吧。”
梅花坊掩月堂,白衣公子不缓不慢的饮着今年新酿的桂花醉,一旁侍立的小厮附耳“公子,要不我再去催催”“无妨,无妨”月色下的沙地,越发的显白了,霍公子依然极有耐心的在等。
这时,堂门支呀呀的打开了,穆念扶门进来,深吸一口气,轻轻道了个万福。“好,好,好”霍公子慢慢起身走到近前,围着穆念走了一圈“阿房火尽成荒莽,晋裙魏袍成古丘,能在这荒野蛮夷之地,看到如此妆容,霍某有幸。听到蛮夷之语,小厮赶忙轻声说“公子慎言。”霍公子使了个眼色,小厮立时找借口出去了。
霍公子请穆念坐下,立刻猴急的问,带来了吗,穆念浅浅笑,是妈妈请中原货商所购,应勉强可以一用。霍公子大笑“在下昔日常听此地为梅花坊,也来小坐过几次,但却从未闻过梅花曲,才知梅花坊规矩,此曲乃是单独所奏,话不多言,还请念奴娇姑娘赐曲。”
梅花三弄,这首曲子比不得那些个艳曲,其实是送给朋友的曲子,这里有个小小典故在里面,前朝时王徽之应召赴东晋的都城建康,所乘的船停泊在青溪码头。恰巧桓伊在岸上过,王徽之并不相识他。
这时船上一位客人道,“这位是桓野王。”王徽之便命人对桓伊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此时已是高官贵胄,但他也久闻王徽之的大名,便下车上船。桓伊坐在胡床上,出笛吹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吹奏完毕,桓伊立即上车走了。宾主双方没有交谈一句话。穆念当然知道这个,同时她也心叹所传非虚,世人皆言霍府小公子是个雅人,终日与诗酒为伴,白鹤为友,曾醉饮血漠酒,执笔上高楼,临风做赋,酒尽赋成,早日里还以为是那些清客吹捧,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眨眼一曲终了,霍公子抚掌吟叹不已,晋人何其潇洒,放浪不羁,我等难以望其项背也。穆念好奇的问“公子如此身份,何必学晋人清谈,不若考取功名,继承父辈,也能为一地诸侯。”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明教而任自然。”霍公子依然沉醉在曲中。
“公子?”穆念轻轻叫到。
“啊,一时失态,请勿见怪,姑娘所言虽是,怎奈在下素有遁世清休之念,俗世明利,未以为记也”霍公子此番话说的倒也是慷慨激昂,未料动作过于夸张,衣袍带落了桌上的酒杯,所幸落于毯上,并未碎裂开来。
霍公子急忙俯身拾取,却见青莲小小陈于眼前,那青莲上的踝,白的像刚出水的藕,那青莲尖尖,尖的像某些小动物的耳,使人怜爱。那白色的萝袜有些许褶皱,却更能挑拨人的心弦,使人呼吸急促,鬼使神差的,霍公子摸了上去,那尖尖青莲就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躲闪。
霍公子扑身而上,抱住小小青莲,抬头上望,四目相对,一个一脸愤怒不解,一个面赤红如残阳。霍公子自知失态,也顾不得那掉落地上的酒杯,起身告辞,匆忙而去。
泪水漫上了穆念的脸庞,并非是为了霍公子,而是为了她自己,穆念自幼为各种客人奏曲陪酒,直到到了梅花坊头牌才好些,却也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想起早年那些客人,或带一脸淫色而来,或一身酒气趁醉乱摸,或故意刁难,或无礼鞭笞,惶惶数年,竟无一天安宁之日,今日见霍公子,本以为能把酒对诗,畅聊一宿,没想到也是卑鄙好色之徒。穆念彻底对此地心灰意冷。
她本来深深地对望进那双桃花色的眼睛,那双里面似乎含着明媚的远山的眼睛,以为自己找到了救赎。即使不能让她的身体离开这人间炼狱,但至少偶尔的附庸风雅也能让她暂且忘记眼下的苟且。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一种情愫如梦境一般,如昙花一现一般,消逝得那样快。
正像她和父母亲相处的快乐时光一般。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给这样的美好梦幻的场景想好描述的措辞,也没有能够如她所期望的那样,为霍公子谱一首能够写出他美好气质的曲,这气质就消散了,无影无踪。